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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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的原型是来自于 雷蒙德卡佛的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

注释和标注: 《村上春树: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Chinese Edition)》 作者:村上春树

1. 作为选择对象的磨难

萨默赛特·毛姆写道:“任何一把剃刀都自有其哲学。”大约是说,无论何等微不足道的举动,只要日日坚持,从中总会产生出某些类似客观认知的东西来。我也衷心地想对毛姆的观点表示赞同。所以作为一个写作人,抑或作为一个长跑者,就跑步来写些个人的点点滴滴的文字,还以公开出版的形式发表出来,也算不得太过离经叛道。这恐怕是一种颇费功夫的性格:一个不写成文字就无法顺利思考的人,想找寻自己跑步的意义,非得动手一个字一个字写出这样的文章才行。

其中一位选手,自从开始跑马拉松,每次比赛都要在脑中回味哥哥(此人也是一位长跑运动员)教给他的两个句子:Painisinevitable.Sufferingisoptional.这便是他的真言。其微妙的含义难以准确翻译,明知其不可译而硬译,不妨译成最简单的“痛楚难以避免,而磨难可以选择”。关键词是这个optional。假如说,跑着跑着突然觉得“啊呀呀,好累人啊,我不行啦”,这个“好累人”是无法避免的事实,然而是不是果真“不行”,还得听凭本人裁量。我以为,这两句话简洁地归纳了马拉松比赛最重要的部分。

2. 第一章 2005年8月5日 夏威夷州考爱岛 谁能够笑话米克·贾格尔呢

现在是坚忍地累积奔跑距离的时期,所以眼下还不必介意成绩如何,只消默默地花时间累积距离。想跑快点就适当地加速,不过就算加速也为时甚短,只想将身体感受到的愉悦尽量维持到第二天。其要领与写长篇小说一般无二。在似乎可以写下去的地方,果断地停下笔来,这样第二天重新着手时便易于进入状态。欧内斯特·海明威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持之以恒,不乱节奏。这对长期作业实在至为重要。一旦节奏得以设定,其余的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然而要让惯性的轮子以一定的速度准确无误地旋转起来,对待持之以恒,何等小心翼翼也不为过。

我不能说是一个适合团体竞技的人,好也罢坏也罢,生来便是如此。参加足球或棒球这类比赛(除了孩提时代,这样的经历几乎为零)总是隐隐感到不快。这也许和我没有兄弟姐妹有关,和别人共同参与的赛事,总是难以全身心投入。但像网球这样一对一的比赛,我也不怎么拿手。壁球是我喜欢的运动,可是一打比赛,不论是输是赢,我总是难以从容不迫。格斗技也非我所长。诚然,我并非毫无争强好胜之心。但不知何故,跟别人一决雌雄,我自小就不太在乎胜负成败。这种性格在长大成人后也大致未变。无论何事,赢了别人也罢输给别人也罢,都不太计较,倒是更关心能否达到为自己设定的标准。在这层意义上,长跑才是与我的心态完全吻合的体育运动。

同样的说法也适用于写作。小说家这个职业,至少对我来说是无所谓胜负成败的。书的销量、得奖与否、评论的好坏,这些或许能成为成功与否的标志,却不能说是本质问题。写出来的文字是否达到了自己设定的基准,这才至为重要,这才容不得狡辩。别人大概怎么都可以搪塞,自己的心灵却无法蒙混过关。在这层意义上,写小说很像跑全程马拉松,对于创作者而言,其动机安安静静、确确实实地存在于自身内部,不应向外部去寻求形式与标准。跑步对我来说,不单是有益的体育锻炼,还是有效的隐喻。我每日一面跑步,或者说一面积累参赛经验,一面将目标的横杆一点点提高,通过超越这高度来提高自己。至少是立志提高自己,并为之日日付出努力。我固然不是了不起的跑步者,而是处于极为平凡的(毋宁说是凡庸的)水准。然而这个问题根本不重要。我超越了昨天的自己,哪怕只是那么一丁点儿,才更为重要。在长跑中,如果说有什么必须战胜的对手,那就是过去的自己。

一个到了我这样年龄的人,还要写下这种事情,颇有些愚蠢可笑。不过为了明确事实,我得言之在先:说起来,我是那种喜爱独处的性情,表达得准确一点,是那种不太以独处为苦的性情。每天有一两个小时跟谁都不交谈,独自一人默默地跑步也罢,四五个小时伏案独坐,默默地写文章也罢,我都不觉得难熬,也不感到无聊。这种倾向从年轻时起便一直存在于我身上。比起同什么人一起做什么事,我更喜欢一个人默不作声地读书,或是全神贯注地听音乐。只需一个人做的事情,我可以想出许多许多来。

此话并非自夸(谁又能拿这种事情自夸呢):我的脑子并不怎么好使。我是那种通过有血有肉的身体,通过伸手可触的材料才能明确认识事物的人。不论做什么,只有将其转换成肉眼可见的形态,我才能领会。说我是知识分子,不如说是一个物质结构的人。诚然,我也有些许理解力,大概有。如果连一丝一毫也没有,恐怕怎么也写不出小说来。然而我不是以在脑子里构建理论和逻辑为生的类型,也不是以思辨为燃料向前行进的类型,毋宁说是给身体现实的负荷,让肌肉发出呻吟(某些时候是悲鸣)来提升理解的深度,才勉强心领神会的类型。毋庸赘言,这样拾阶而上、循序渐进地得出结论,势必花费时间,也需花费精力。如果费时过多,待到终于心领神会,恐怕已为时太晚,时过境迁。然而这也无可奈何。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3. 第二章 2005年8月14日 夏威夷州考爱岛 人是如何成为跑步小说家的

周围似乎有很多人预测,这种业余爱好般的买卖注定不会成功,不谙世故的我不会有经营才干,然而这预测落了空。老实说,连我都不觉得自己有经营才干,只是觉得一旦失败了便是穷途末路,才不顾一切拼命努力。勤勉耐劳、不惜体力,从前也罢现在也罢,都是我仅有的可取之处。倘若比作马匹,我恐怕不是专事比赛的赛马,更接近于从事杂役的驽马。我本是工薪阶层家庭出身的孩子,对做生意可谓知之甚少,不过太太却是商家出身,她身上那种类似悟性的东西帮了大忙。任凭我多么优秀,仅靠一介驽马,也注定一事无成。

周围的许多人都反对我的决定,或是深表怀疑。“店铺好容易上了轨道,还不如交给什么人去经营,你自己爱去哪儿去哪儿,写你的小说得了。”他们忠告说。世俗地看,这想法的确合情合理。众人当时并没有预想到我能作为职业作家生存下去。我却没有听从劝告。无论做什么事,一旦去做,我非得全力以赴不可,否则不得安心。将店铺随意交托给某个人,自己躲到别处去写小说,这种讨巧的事情我做不来。竭尽全力埋头苦干还是干不好,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撂开手了。然而,如果因为模棱两可、三心二意以失败告终,懊悔之情只怕久久无法拂去。

我记得,《寻羊冒险记》未能获得当时追求所谓“主流文学”的《群像》编辑部青睐,而是饱受冷遇。我心目中的小说形态在当时似乎相当另类,不知现在如何。读者们却热情地欢迎这部作品,这是最令人欣悦的事情。我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小说家,这部作品是实质上的出发点。如果一边经营店铺,一边继续写类似《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那样诉求于感觉的文字,早晚有一天会山穷水尽、才思枯竭。

下面的话题跟跑步无关,允许我扯上几句题外话。在学习上,我的心态也相去不远。从小学到大学,除了极少的例外,学校强制学习的东西,我基本都提不起兴趣。我也告诫自己“这是非学不可的东西”,该学的也大都学了,才好歹考进了大学。然而我几乎不曾觉得学习有趣。成绩虽不致羞于拿出手,但是因成绩优秀受到表扬,或者某门功课考了第一之类的荣耀也从未有过。对学习产生兴趣,是在规定的教育体系大体修完,成了所谓的“社会人”之后。我知道对感兴趣的领域和相关的事物,按照与自己相配的节奏,借助自己喜欢的方法去探求,就能极其高效地掌握知识和技术。比如说翻译技艺,也是这么无师自通的,说来就是自掏腰包,一点一滴地学了来。花费了许多时间,技艺才得以成熟,还反复出现过错误,但正因如此,学到的东西才更加扎实。

于是,我们从长达七年的“开”的生活,急转直下改为“闭”的生活。我觉得,这样一种“开”的生活,曾经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存在过,是一件好事。现在想起来,我从中学到了太多重要的东西,这类似人生的综合教育期,是我真正的学校。然而这样的生活不能永远持续。学校这东西,是一个进入里边学习些什么,然后再走出去的地方。

只是我想,年轻的时候姑且不论,人生中总有一个先后顺序,也就是如何依序安排时间和能量。到一定的年龄之前,如果不在心中制订好这样的规划,人生就会失去焦点,变得张弛失当。和与周遭的人们交往相比,我宁愿先确立能专心创作小说的稳定和谐的生活。我的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人际关系并非同某些特定的人物构筑的,而是与或多或少的读者构筑的。稳定我的生活基盘,创造出能集中精力执笔写作的环境,催生出高品质的作品——哪怕只是一点点,才会为更多的读者欢迎。这不才是我作为一个小说家的责任和义务,不才是第一优先事项吗?这种想法今日依然没有改变。读者的脸庞无法直接看到,与他们构筑的人际关系似乎是概念性的。然而我始终将这种肉眼看不见的概念性的关系当作最有意义的东西,从而度过自己的人生。“人不可能做到八面玲珑,四方讨巧。”说白了,就是此意。

不过细想起来,这种生来容易发胖的体质或许是一种幸运。比如说,我这种人为了不增加体重,每天得剧烈地运动,留意饮食,有所节制。何等费劲的人生啊!但倘若从不偷懒,坚持努力,代谢便可以维持在高水平,身体愈来愈健康强壮,老化恐怕也会减缓。什么都不做也不发胖的人无须留意运动和饮食。并无必要却去寻这种麻烦事儿做的人肯定不会太多,因此这种体质的人,体力每每随着年龄增长日渐衰退。不着意锻炼的话,肌肉自然而然便会松弛,骨质便会疏松。什么才是公平,还得以长远的眼光来看才能看明白。阅读此文的读者,也许有人抱有这样的苦恼:“啊呀呀,一不小心体重马上就增加……”应当动用积极正面的思考,将这件事视为上天赐予的好运:容易看清红灯就够幸运了。不过,这么去思考问题也不容易。

我说起每天都坚持跑步,总有人表示钦佩:“你真是意志坚强啊!”得到表扬,我当然欢喜,这总比受到贬低要惬意得多。然而并非只凭意志坚强就可以无所不能,人世不是那么单纯的。老实说,我甚至觉得每天坚持跑步同意志强弱并没有太大关联。我能够坚持跑二十年,恐怕还是因为跑步合乎我的性情,至少“不觉得那么痛苦”。人生来如此,喜欢的事自然可以坚持下去,不喜欢的事怎么也坚持不了。意志之类恐怕也与“坚持”有一丁点瓜葛,然而无论何等意志坚强的人、何等争强好胜的人,不喜欢的事情终究做不到持之以恒;就算做到了,也对身体不利。

看见学校上体育课时让全体学生都练长跑的光景,我便深感同情:“好可怜啊。”那些丝毫不想跑步的人,或者体质不适合跑步的人,不分青红皂白让他们统统去长跑,这是何等无意义的拷问。我很想发出忠告:趁着还没有出现问题,赶快取消让初中生和高中生一律长跑的做法。当然,我这样的人出面说这种话,肯定无人理会。学校就是这样一种地方:我们在学校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最重要的东西在学校里学不到”这个真理。

4. 第三章 2005年9月1日 夏威夷州考爱岛 在盛夏的雅典跑第一个四十二公里

还有一个健康方法是睡午觉。我午觉睡得可真不少。基本是在午饭后,觉得有睡意袭来,便横躺在沙发上,就这般迷迷糊糊地睡去。约莫三十分钟便会猛地醒过来。身体倦意全消,脑子非常清醒,即南欧人所谓“歇死它”(siesta)。我记得这好像是住在意大利时养成的习惯,也许有出入。我原本属于喜欢午睡的人,是那种一旦有了困意,不管何时何地马上能睡熟的体质。从保持健康的观点来看,这实在是值得庆贺的特质。只不过,有时也在不该睡熟的场合不知不觉呼呼大睡,引出麻烦来。

失败的原因一目了然:运动量不够!运动量不够!运动量不够!练习量不足,体重也没有完全降下来。四十二公里嘛,随便对付对付,怎么也可以跑下来呀!心里恐怕不知不觉生出了这种傲慢情绪。隔在健康的自信和不健康的轻慢之间的那堵墙非常薄。年轻的时候,也许“随便对付对付”就能闯过全程马拉松这一难关,不必跟自己过不去一般拼命练习,单单凭借储存的体力就能跑出蛮不错的成绩。遗憾的是我已经不年轻了。不支付必需的代价,便只能品尝相应的苦果。

那一年的七月里,我去了一趟希腊,要独自从雅典跑到马拉松,将那条原始的马拉松路线——马拉松至雅典——逆向跑上一趟。为什么要逆向跑呢?因为清晨便从雅典市中心出发,在道路开始拥堵、空气被污染之前跑出市区,一路直奔马拉松的话,道路的交通量远远小得多,跑起来比较舒适。这不是正式的比赛,自己一个人随意去跑,当然不能指望有什么交通管制。

在大约三十七公里处,深深地感到一切令人厌烦。啊呀,我烦啦,不想再跑啦!任怎么想,体内的能量都消耗尽了。那心情就好比揣着空空如也的汽油箱继续行驶的汽车。好想喝水。但我觉得倘若此时停下喝水,恐怕再也挪不动脚步了。喉咙干渴。然而我连喝一口水需要的能量都没剩下。如此一想,便渐渐生出怒气来。对路边正在惬意吃草的羊,对坐在车中不停地按快门的摄影师也开始光火:快门的声音太大!羊的数量太多!按快门是摄影家的工作,吃草是羊的工作,毫无挑刺儿的理由,然而我还是怒火难捺。

时隔许久重读这篇文章,我发现一个事实:二十多年已经逝去,我也跑过了几乎与年数相等的全程马拉松赛次,可是跑完四十二公里后的感受,与最初那一次相比似乎没有多大变化。现在依然如故,每次跑马拉松,我大体都会经历相同的心路。跑到三十公里,总觉得“这次没准会出好成绩呢”。过了三十五公里,体内的燃料便消耗殆尽,开始对各种事物大为光火。到了最后,则生出“揣着空空如也的汽油箱继续行驶的汽车”般的心情。然而跑完后不久,曾经的痛苦可悲的念头眨眼间忘得一干二净,还下定决心:“下次要跑得更好!”任凭积累了多少经验,增添了多少岁,还是一再重复相同的旧事。是的,这种模式无论如何都不接受改变。我以为。如果必须同这种模式和平共处,我只能通过执着的反复改变或扭曲自己,将它吸收进来,成为人格的一部分。

5. 第四章 2005年9月19日 东京 我写小说的许多方法,是每天清晨沿着道路跑步时学到的

即使练习量有所下降,也不可中断练习两天以上,这是积累奔跑量时的基本规则。肌肉很像记忆力良好的动物,只要注意分阶段地增加负荷量,它就能自然地适应和承受。示以实例,反复地说服肌肉:“你一定得完成这些工作。”它就会“明白”,力气逐渐大起来。当然需要花费时间。过分奴役肌肉,它会发生故障。然而肯花时间循序渐进,它就毫无怨言,只会偶尔苦着脸,顽强而顺从地不断提升强韧度。通过一再重复,将“一定得做好这些工作”的记忆输入肌肉里去。我们的肌肉非常循规蹈矩,只要我们严格遵守程序,它就无怨无恨。

每天跑步对我来说好比生命线,不能说忙就抛开不管,或者停下不跑了。忙就中断跑步的话,我一辈子都无法跑步了。坚持跑步的理由不过一丝半点,中断跑步的理由却足够装满一辆大型载重卡车。我们只能将那“一丝半点的理由”一个个慎之又慎地不断打磨,见缝插针,得空就孜孜不倦地打磨它们。

我认为写作长篇小说是一种体力劳动。写文章属于脑力劳动,然而写出一本大部头来更近于体力劳动。诚然,写书并不需要举起沉重的物体,也不需要飞速地奔来跑去,高高地蹿上跳下。世间很多人似乎只看到表面,将作家的工作视为宁静而理性的书斋劳动,以为有了足以端起一只咖啡杯的力量,就能写小说了。试一试立即就会明白,写小说并非那么安逸的工作。坐在书桌前,将神经如同激光束一般集于一点,动用想象力从“无”的地平线上催生出故事来,挑选出一个个正确的词语,让所有的情节发展准确无误——这样一种工作,与一般人想象的相比,更为长久地需要远为巨大的能量。这固然不必运动身体,劳筋动骨的劳动却在体内热火朝天地展开。当然,思索问题的是脑子,小说家却要披挂着叫“故事”的全副装备,动用全身进行思考,这要求作家无情地驱使(许多时候是奴役)肢体能力。

世上时时有人嘲笑每日坚持跑步的人:“难道就那么盼望长命百岁?”我却觉得因为希冀长命百岁而跑步的人大概不太多。怀着“不能长命百岁不打紧,至少想在有生之年过得完美”这种心情跑步的人,只怕多得多。同样是十年,与其稀里糊涂地活,目的明确、生气勃勃地活当然令人更满意。跑步无疑大有裨益。在个人的局限性中,可以让自己更为有效地燃烧,哪怕只是一丁点,这便是跑步一事的本质,也是活着(在我来说还有写作)一事的隐喻。这样的意见,恐怕会有很多跑者赞同。

闲话休提,我的肌肉现在紧绷绷,相当僵硬。不管自己如何大做特做伸展运动,它怎么也不肯变得柔软起来。即使在训练的高峰期,我依然觉得它太僵硬。有时候,我会用拳头砰砰地使劲敲打腿上僵硬的部位,让它松软下来,当然很疼。然而,就像我有点顽固一样,我的肌肉也十分顽固,或许更甚。肌肉记忆着,忍耐着。在一定程度上,它也会进步,却不肯妥协,也不肯给我通融。不管怎样,这是我的肉体,有着极限和倾向。与容颜和才华相同,即便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也没有足以取而代之的东西,只能靠它拼命向前。随着年华老去,这种状况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就好比打开冰箱,只用里面剩余的东西,利利索索地烹调出随意但不无巧妙之处的菜肴来。哪怕只有苹果、洋葱、奶酪和梅干,也不吐怨言。手头上能有点东西,就应该感恩戴德了。能够这样思考问题,是年华渐去一事为数不多的好处。

6. 第五章 2005年10月3日 马萨诸塞州剑桥 即便那时的我有一条长长的马尾辫子

她们似乎习惯一个个地超越众人,不习惯被别人超越。她们一望便知是优秀的,是健康的,深具魅力,严肃认真,而且充满自信。她们的奔跑怎么看都不是适合长跑的跑法,而是典型的中距离跑。步幅很大,步伐矫健有力。一边赏玩周边的风景一边优哉游哉地跑步,恐怕与她们的思维方式格格不入。

与之相比,我对败绩早已习以为常。这绝非自夸。人世间令我徒叹无奈的事情多如牛毛,使尽吃奶的力气都无法战胜的对手也不计其数。然而她们恐怕还不曾体验这样的苦痛,当然,不必非得现在就体验。瞅着她们那荡来晃去摇曳不已、似乎有些扬扬自得的马尾辫子,以及修长而好斗的双腿,我不着边际地思考着诸如此类的事儿,保持自己的步调,优哉游哉地跑在沿河的道路上。

写小说是不健康的营生这一主张,我基本表示赞同。当我们打算写小说,打算用文字去展现一个故事时,藏身于人性中的毒素一般的东西便不容分说地渗出来,浮现于表面。作家或多或少都要与这毒素正面交锋,分明知道危险,却仍得手法巧妙地处理。倘若没有这毒素介于其中,就不能真正实践创造行为。我为下面这个比喻的奇特预先表示歉意:这或许同河豚身上有毒的部位最鲜美甚是相似。任怎么想,写作恐怕都不能说是“健康的营生”。所谓艺术行为,从最初的缘起就含有不健康的、反社会的要素。我主动承认这一点。唯其如此,作家(艺术家)中才会有不少人从实际生活的层面开始颓废,抑或缠裹着反社会的外衣。这完全可以理解。这样一种姿态,我决不会予以否定。然而我以为,如果希望将写小说作为一种职业持之以恒,我们必须打造出一个能与这种危险(某些时候还是致命)的毒素对抗的免疫体系。这样才能正确而高效地对抗毒性较强的毒素,换言之,才能建构更为强大的故事。打造这种自我免疫体系并长期维持下去,必须拥有超乎寻常的能量,还得想方设法谋取这种能量。但除却我们的基础体力以外,何处能获取这种能量?

我认为强化“基础体力”,乃是完成更为宏伟的创作不可或缺的准备,并坚信这是值得一做的事情,至少比不做好得多。而且(尽管这一见解平庸之极)正像人们常常说的那样,但凡值得一做的事情,自有值得去做甚至做过头的价值。

年轻时写出优美而有力度的杰作的作家,迎来了某个年龄,有些人会急遽地呈现出浓烈的疲惫之色,可以用“文学憔悴”一词来形容。写出的东西也许依旧很美,那种憔悴或许也自有韵味,然而创作能量日渐衰减却是一目了然。据我推测,这恐怕是他或她的体力已然无法战胜毒素了。此前,肉体的活力自然地凌驾于毒素之上,但过了巅峰期,便逐渐丧失了免疫功能,难像从前那般进行主动的创造了。想象力与支撑它的体力之间的平衡业已土崩瓦解,此后便只能运用旧有的技巧和手法,利用类似余热的东西,将作品的轮廓打磨齐整而已。即便委婉地说,这也绝非欣悦的人生旅程。有些人甚至在这个关头自绝性命。还有一些人干脆爽快地放弃创作,踏入殊途。如果可能,我很想避开这种“憔悴方式”。我心目中的文学是更为自发、更为向心的东西。自然积极的活力必不可缺。在我而言,写小说就是向险峻的高山挑战,是攀登悬崖峭壁、经过漫长而激烈的搏斗之后,终于踏上顶峰的营生——或是战胜自己,或是败给自己,二者必居其一。我始终牢记这种意象,来从事长篇小说的写作。人总有一日会走下坡路。不管愿意与否,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肉体总会消亡。一旦肉体消亡,精神也将日暮途穷。此事我心知肚明,却想把那个岔口(即我的活力被毒素击败与凌驾的岔口)向后推迟,哪怕只是一丁半点。这就是身为小说家的我设定的目标。眼下我暂时没有“憔悴”的闲暇工夫。所以,即使人家说我“那样的不是艺术家”,我还是要坚持跑步。

7. 第六章 1996年6月23日 北海道佐吕间湖 已经无人敲桌子,无人扔杯子了

同样,跑者也没有余力关注牛群的动向。跑过了四十二公里,每隔十公里便设有一道关卡,如果不在规定时间内通过关卡,便自动丧失资格。每年都有相当多的人受到剥夺资格的处分。这是一场十分严格的比赛。为了跑步特地赶到几近日本北端的地方来,我可不愿意在途中受到剥夺资格的处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在规定时间内通过关卡。

跑着跑着,身体各个部位逐一开始疼痛。先是右腿疼了一番,然后转移到右膝,再转移到左大腿……就这样,浑身的部位轮番上阵,高声倾诉各自的痛楚,连声悲鸣,警告连连。跑一百公里乃是未知的体验,身体处处皆有牢骚,我完全理解。但无论如何,唯有忍耐着默默跑完全程。就像丹东和罗伯斯庇尔等人巧舌如簧地说服心怀不满、试图揭竿而起的激进革命议会一般,我拼命地说服身体各部。勉励,乞求,恭维,申斥,鼓舞。只剩下最后一点点啦,求求你们好歹忍耐,再拼一下。然而细细想想,那两个人结果都被砍了脑袋嘛。

“我不是人,是一架纯粹的机器,所以什么也无须感觉,唯有向前奔跑。”我这样告诫自己,几乎一心一意地想着这几句话,坚持下来了。倘若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也许就会在途中因为苦痛而崩溃。“自己”这一存在的确在这里,与之相伴,“自我”这一意识也在。然而我努力将它们看作“便宜的形式”。这是一种奇妙的思考方式、一种奇妙的感觉,因为这是拥有意识的人试图去否定意识。我不得不将自己驱赶进无机的场所里去,即便只是一小步。我本能地悟出,唯有如此,才是存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如此长时间地不停奔跑,不可能感觉不到肉体上的苦楚。但到了这个时候,疲劳已不是什么重大问题。这也许意味着疲劳作为一种常态,被身体自然而然地接纳了。一度沸沸扬扬的肌肉革命议会似乎也灰心丧气,不再逐一倾诉不满。已经无人敲桌子,无人扔杯子了。它们将这疲劳作为历史的必然,作为革命的成果,默默无言地接受下来。我便自动地、只管有规律地前后甩动手臂,将双腿一步一步向前递出去。什么都不思,什么都不想。待回过神来,连肉体的苦楚都几乎销声匿迹,或像因故无法处理的难看家具,被扔到了毫不起眼的角落。

我陷入了类似自动驾驶的状态。这么继续跑下去,只怕过了一百公里我还能跑。听上去颇有些怪异:跑到最后,不仅是肉体的苦痛,甚至连自己到底是谁、此刻在干什么之类,都已从脑海中消失殆尽。这理当是十分可笑的心情,可是我连这份可笑都无法感受到了。在这里,跑步几乎达到了形而上学的领域。仿佛先有了行为,然后附带性地才有了我的存在。我跑,故我在。

跑全程马拉松时,到了最后关头,脑子里充溢的全是一个念头:赶快跑过终点,赶快结束!此外什么都无法考虑。此时此刻,我却不曾想过这一点。我觉得所谓结束,不过是暂时告一段落,并无太大的意义,就同活着一样。并非因为有了结束,过程才具有意义,而是为了便宜地凸显这过程的意义,抑或转弯抹角地比喻其局限性,才在某个地点姑且设置一个结束。相当哲学。但当时我一点也没觉得这很哲学。这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身体感受到的,不妨说是整体性地感受到的。

前面也写过,职业性地写东西的人恐怕很多都是这样,我是一边写一边思索。不是将思索写成文字,而是一面写文字一面思索。通过书写而思考,透过修改而深化思考。组排了多少文字也得不出结论,如何修改也抵达不了目的地,这样的事情当然也有,此刻便是如此。只能提出几个假说,只好说明几个疑问,再不就是将那疑问的构造同别的东西进行类比。

成绩不是问题。事到如今,任如何努力也无法跑得跟从前一样。我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很难说令人愉快,不过年龄的增长就是这样。我有自己的职责,时间也有它的职责,而且完成得远比我这样的人忠实和精确。自打时间这东西产生以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啊),它片刻也不曾休息过,一直在前行。躲过了夭折一劫的人,作为恩典,都被赋予了实实在在地老去这弥足珍贵的权利。肉体的衰减这种荣誉守候在前方,我们必须接受并习惯它。

8. 第七章 2005年10月30日 马萨诸塞州剑桥 纽约的秋日

日日以艰苦训练为伴的长跑者,膝盖常常是弱点。据说奔跑时每次脚着地,腿部都要承受三倍于体重的冲击。而这样的动作一天恐怕要重复近万次。虽然中间夹着跑鞋的软垫,但在坚硬的混凝土地面和不妨说蛮横无理的冲击之间,膝盖始终在默默无言地忍受。平时几乎不去思考这些,但一想,不出问题似乎倒是咄咄怪事了。膝盖偶尔也想发发牢骚吧:“趾高气扬地跑步倒也罢了,可总得体谅体谅我呀。万一弄坏了,就没得替换啦。”上一次认认真真地考虑膝盖的事,究竟是什么时候?这么一想,便觉得颇对不起膝盖。诚如所言,趾高也罢气扬也罢,候补要多少有多少,膝盖却是无可替代。只能同现下拥有的膝盖终生相伴,因此必须珍重之,善待之。

9. 第八章 2006年8月26日 神奈川县海岸的某座城市 至死都是十八岁

到底怎么了,连我自己也不明就里。也许原因十分单纯,就是上了年纪。抑或还可以找出别的原因。要不就是什么重大的因素被忽视了。不管如何,眼下只能以“也许、要不”来应对,就像一缕细流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沙漠之中。

看到的只有我的性格。我那个人的、顽固的、缺乏协调性的,每每任性妄为又常常怀疑自己的,哪怕遇到了痛苦也想在其中发现可笑之处的性格。我拎着它,就像拎着一个古旧的旅行包,走过了漫长的历程。我并不是因为喜欢才拎着它。与内容相比,它显得太沉重,外观也不起眼,还到处绽开了线。我只是没有别的东西可拎,无奈才一直拎着它。然而,我心中却对它怀有某种依依不舍的情感。 第九章 2006年10月1日 新潟县村上市 至少是跑到了最后

诸位恐怕熟知,十六岁是一个让人极不省心的年龄:会一一在意琐细的小事,又无力客观地把握自己的位置;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便莫名地扬扬自得,也容易产生自卑感。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了形形色色的失误,该拾起来的拾起来,该抛弃掉的抛弃掉,才会有这样的认识:“缺点和缺陷,如果一样样去数,势将没完没了。可是优点肯定也有一些。我们只能凭着手头现有的东西去面对世界。”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一一列举自己肉体上的缺点,这颇为悲惨的记忆依然留在我心中。负债居多,进账却根本看不到,这就是我这个人可怜的资产。

第一次参加铁人三项赛,起点线是在海里。所谓漂浮出发,即选手们在水中站成一排,听令出发。当时我被旁边的人重重地一连蹬了好几脚。比赛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都想抢在别人前边,都想争最短线路。游泳途中,又是被胳膊肘儿撞,又是挨大脚丫子踢,因此不是呛了水,就是泳镜脱落,这种事是家常便饭。不过,也许我首次出场时不承想刚刚出发就连挨重踢,因为惊愕失去了平衡,而且此后每次出发时,这一记忆便会复苏。虽然这个解释不能令人心悦诚服,但比赛时精神因素十分重要。

为了改良泳姿,我跟随过几位游泳教练,但没有遇到令我满意的人。世间游得好的大有人在,能巧妙地传授游法的人却不多见。这是我的真实感受。教授小说的写法也很困难(至少我不会),而教授游法之难似乎不亚于它。并不限于游泳和小说,运用陈词滥调、依循陈年老法、教授老生常谈的教师虽然不少,但可以因材施教、对症下药、别出心裁的则为数甚少,几乎没有。

最让我高兴的是自己从心底享受了这次比赛。成绩并非足以向人夸耀,细微的失误也为数不少,但是我竭尽了全力,身上依然留着这种感觉。而且我觉得在许多方面得到了改善,这难能可贵。所谓铁人三项就是三种竞技合一,每项比赛之间的转换固然困难,却是以经验为主的竞技,可以凭着经验来弥补体力的差距。换言之,从经验中学习,是铁人三项这一竞技的快乐所在、兴味所在。在肉体上是痛苦的,在精神上,令人沮丧的局面有时也会出现。但“痛苦”对这一运动来说,乃是前提条件般的东西。不伴随着痛苦,还有谁来挑战铁人三项赛和全程马拉松这种费时耗力的运动呢?正因为痛苦,正因为刻意经历这痛苦,我们才能从这个过程中发现自己活着的感觉,至少是发现一部分,才能最终认识到(如果顺利的话):生存的质量并非成绩、数字和名次之类固定的东西,而是包含于行为中的流动性的东西。

一个个晒得黝黑,一眼望去便知体格健壮,是铁人三项选手的体型。我们结束了初秋周日的小小赛事,将回到各自的家里,回到各自的日常中去。然后为了下一次赛事,在各自的场所一如既往地默默训练。冷眼望去或俯瞰下去,这样的人生可能无常又无益,或者效率极低。那也无可奈何。就算这是往底上漏了个小孔的旧锅子里倒水般的虚妄行径,起码曾经努力过的事实会留存下来。不管有无效能,是否好看,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东西几乎都是肉眼无法看见,然而用心灵可以感受到的。而且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往往通过效率甚低的营生方才获得。即便这是虚妄的行为,也绝不是愚蠢的行为。我如此认为,作为切实的感受,作为经验法则。这样低效率的营生是否可以维持下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不厌其烦、锲而不舍地坚持到了今日,也很愿意尽力坚持下去。正是长距离赛跑培养和塑造了现在的我,或多或少,或好或坏。只要可能,我今后也会跟类似的东西一起逐渐老去、送走人生吧。这恐怕也是一种(虽然不敢说是合情合理的)人生。不如说事到如今,大概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就这样,季节周而复始,岁月流逝不回,我又增长一岁,恐怕小说又写出了一部。勇敢地面对眼前的难题,全力以赴逐一解决。将意识集中于迈出去的每一步,同时还要以尽可能长的眼光去看待问题,尽可能远地去眺望风景。我毕竟是一个长跑者。

10. 在世界各地的路上

对于振奋精神鼓足勇气去挑战正式的铁人三项大赛,说老实话,我并非没有兴趣,不过心存畏惧,担心真那么干,肯定会被平日的练习占去更多的时间——毫无疑问,势必会对本职工作产生妨碍。没有朝超级马拉松方向发展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坚持体育运动,“调整和增强体力,以写好小说”才是第一目的,假如因为比赛和练习削减了写东西的时间,那便是本末倒置,要感到为难了。于是乎,在现阶段,我还是把自己抑制在较为稳健的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