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机生存的智慧: 黑天鹅语录(The Bed of Procrustes)

这本书中的所有格言在某种意义上都跟“普罗克拉斯提斯之床”有关——遇到我们不了解、不清楚的东西时,我们的解决办法是对我们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进行“拉伸”或者“压缩”,强迫它们符合世俗的、预设的、人为制定的观念、门类和套路。我们自己似乎意识不到这种颠倒了前因后果的做法,就好像裁缝为了让自己做的衣服刚好符合顾客的身材,而拉伸或者截短他们的手脚。例如,很少有人会意识到,我们宁可用药物改变孩子的大脑来让他们跟上学校课程,也不愿调整课程安排来符合孩子的天性。

科学需要你了解世界;商业需要你让别人误解世界。

我怀疑,之所以他们处死苏格拉底,是因为太过清晰的思考是一件非常不讨人喜欢、非常令人陌生、非常违背人性的事。

现代社会给我们的双重惩罚是,既让我们衰老得更早,又让我们活得更长。

不要用长寿、安全和舒适水平的提高来衡量社会的进步;动物园里的动物相比野生动物而言也是这样的。

冰与水之间并没有中间状态,但是生与死之间确实有中间状态:雇佣状态。

当我们打算做一件我们潜意识里知道注定要失败的事情时,就会征询别人的建议,这样就可以把失败怪罪到别人头上。

没有什么比“临时”的安排、赤字、休战和情感关系更加恒久,没有什么比“恒久”的这些东西更加临时。

失败者的特点是会抱怨人类的缺陷、偏见、自相矛盾和缺乏理智,但又不利用这些东西追求自己的欢乐和利益。

谈话时,要忍住不把秘密说出来是很难的,仿佛信息具有生存的欲望和繁殖的能力。

神圣的东西都是不求回报的,凡俗的东西都是求回报的。

长时间接触传媒的经历让我发现,没有哪种传媒不是在(笨拙地)试图卖给你什么东西。让我信任的就只有书籍了。拥有一本书并不会彰显出人性的弱点,不会迎合我们的表现欲,让我们显得高人一等;书籍之外的商业运作才会腐蚀我们。

成功的反义词不是失败,而是把成功人士的名字时时挂在嘴边炫耀。现代人需要弄清楚,“富有”和“变得富有”在数学层面、个人层面、社会层面和伦理层面上不是一回事。

“财富”是一个没有意义的词,因为它没法准确衡量;不如换用“缺乏财富”这个词,意思是在任一时刻,你所拥有的和你想要拥有的之间的差距。

不要读最近100年写的书,不要吃最近1000年培植的水果,不要喝最近4000年发明的饮料(只喝水跟红酒就够了),不要跟40岁以上的普通人说话。普通人从30岁就开始衰老死亡了。

罗马时代的奴隶跟今天的雇员之间唯一的不同,就是奴隶用不着奉承主人。

爱和幸福之间的区别在于,谈论爱的人通常正处于爱河之中,谈论幸福的人通常并不幸福。

对效率的追求,是阻止我们过上充满诗意的、高贵的、优雅的、富有活力的、英雄主义的生活的主要原因。

不要太过大声地抱怨别人对你的不公,你或许会提醒那些缺乏想象力的敌人该怎么做。

在绝大多数争论中,人们似乎都在试图说服对方,但他们其实最多只能说服自己。

那些在饭馆里争吵的夫妇,生活中最令人沮丧的一面是,他们几乎永远意识不到自己争吵的真正主题是什么。

给别人提出最多建议的,正是那些最不成功的人,特别是在写作和财务方面。

世上有两类人:追求胜利的人和追求在争论中得胜的人。他们从来不是同一拨人。

数学之于知识,好比义肢之于真正的肢体;有些人截肢就是为了能装上义肢。

社会媒体严重反社会,健康食品非常不健康,知识工作者极度缺乏知识,社会科学根本就不是科学。

二流思维方式的失败之处是:他告诉你一个秘密,想让你保守这个秘密,而他的行为刚好证明了他自己都没法保守它。

让人上瘾的东西里,害处最大的三种是海洛因、碳水化合物和月薪。

人们在战争中彼此摧毁,在和平时自己摧毁自己。

科技可以让愚人的生活在所有方面发生退化(甚至陷入危机),同时又让他相信自己的生活正在变得“更有效率”。

科技和奴役之间的区别在于,奴隶很清楚自己并不自由。

只有当你在任何领域都不跟任何人攀比时,你才算是拥有真正的生活。

面临绝症时,大自然让你忍受短暂的痛苦之后死去,医学则让你忍受很长时间的痛苦才慢慢死去。

我们是猎人;我们只有在随机应变的时候才真正活着;没有日程安排,只有来自周围环境的新鲜刺激。

绝大多数人开始腐化的时候,是离开自由、热闹、纯净的校园,开始孤单地陷于职业生涯和小家庭中的时候。

可以转移的技能:街头斗殴,荒野徒步,勾引异性,广博的涉猎。无法转移的技能:学习,运动,体育,实验室——总之是那些更加简单有序的东西。

只有当你的谈话(或者文字)没法很容易地用别的谈话的片断重新构建出来时,你才算是真正地存在着。

英国有时也会出现地中海式的天气,但英国人还是要到西班牙去度假,因为他们的自由时间并不能自由安排。

真实生活和现代生活的区别,跟谈话和两个人分别背诵台词的区别一样大。

他们所谓的哲学,我称之为文学;他们所谓的文学,我称之为新闻;他们所谓的新闻,我称之为闲话;他们所谓的闲话,我(宽容地)称之为窥淫狂行为。作家让人记住的是他们最好的作品,政治家让人记住的是他们最糟糕的错误,商人几乎从来不会让人记住。

你得随时提醒自己,魅力存在于没有说出来、没有写下来、没有展示出来的东西中。把握沉默需要境界。

科学的过程是无聊的,结果是令人激动的;哲学的过程是令人激动的,结果是无聊的;文学的过程和结果都是令人激动的;经济学的过程和结果都是无聊的。

像诗人和艺术家一样,官僚是天生的,不是后天形成的;正常人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把注意力保持在如此无聊的任务上。

一般人会在不同的故事(以及情境)中寻找相同点,高人会在相似的故事(以及情境)中寻找不同点。

傻瓜把特例当成惯例,书呆子把惯例当成特例,有些人两样都犯,聪明人两样都不犯。

你想做你自己,表现出独特性;群体(学校,规矩,工作,科技)则想让你做大众的一分子,完全没有自己的特点,哪怕得为此把你阉掉。

信息时代的灾难在于,信息的害处远比它的益处增长得快。

要衡量一个人的价值,考虑一下你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印象,跟最近一次见到他时的印象有多大的差别。

弱者行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强者行动是为了履行自己的义务。

尽量别把那些别无选择的人称为英雄。

要衡量你对名誉损失的抵抗力,想想你收到一名记者的邮件时会有什么情绪反应(害怕,开心,无聊)。

当仇恨对象改变时,原先的仇恨就结束了;一般人没法同时拥有多于一个的敌人。正因为如此,由时而结成同盟、时而互相征战的城邦组成的系统才是强壮的系统。

当你在肉体上战胜了一个人时,你得到了锻炼,缓解了压力;当你在网上攻击他时,只不过是在损害你自己。

关于我们思维的场地依赖,我能举出的最好的例子是我前段时间去巴黎的时候,午餐在法式餐厅吃,我的朋友们吃了鲑鱼肉,把鱼皮扔掉;晚餐在日式寿司餐厅吃,同样是这帮朋友,吃了鲑鱼皮,把鱼肉扔掉。

知识的问题在于,由观鸟者撰写的关于鸟类的书籍,远比由鸟类撰写的关于鸟类的书籍和由鸟类撰写的关于观鸟者的书籍多得多。

天才的想象力远远超过他的学问,书呆子的学问远远超过他的想象力。

对古人来说,预言历史事件是对(诸)神的亵渎;对我来说,这是对人类的亵渎——对有些人来说,是对科学的亵渎。

让我们脆弱的是,组织机构不可能拥有跟个人同样的美德(荣誉,诚实,勇敢,忠诚,坚韧)。

在莫斯科的会场上,我眼看着经济学家埃德蒙·菲尔普斯因为写的东西没有人看,提出的理论没有人应用,发表的演讲没有人听得懂,而获得了“诺贝尔奖”。

记者跟格言家的思路正好相反:我提出“你需要技能才能赢得宝马车,需要技能和魔鬼般的运气才能变成沃伦·巴菲特”。记者们对此的总结是,“塔勒布认为巴菲特不具有任何技能”。

好奇的人喜欢科学,敏感而有天赋的人喜欢艺术,实干的人喜欢商业,剩下的人只好当经济学家了。

普通人更容易为说出的话而不是沉默后悔,比较杰出的人更容易为沉默而不是说出的话后悔,伟大者没什么可后悔的。

无论如何,尽量避免说话——威胁,抱怨,解释,叙述,重复,恳求,试图赢得争论的胜利——尽量避免说话!

最关注你的人是那些恨你的人。朋友、追求者和伴侣都不可能对你如此好奇。

思维可以作为一种很好的自我欺骗工具——它生来就不适合处理复杂性和非线性的不确定性。跟常见的观念正好相反,更多的信息意味着更多的错觉;由于现代化和信息时代的到来,我们发现虚假模式的速度越来越快。充满信息的现实世界是混乱的、随机的、复杂的,而我们对事物的直觉则是简单的——这两者之间并不匹配。结果是,我们的精神架构越来越跟不上我们所生活的世界。

自启蒙运动以来,在理性主义(我们希望事物是什么样子,才能让我们觉得有道理)和经验主义(事物实际的样子)的对立中,我们一直在责怪这个世界不符合“理性”模型的普罗克拉斯提斯之床,一直在尝试改变人们以适应技术,改变伦理以适应我们对雇佣的需求,改变经济生活以适应经济学家的理论,努力把人生塞进某种叙事框架之中。

读者从我的格言中可以看出,我对大自然维持强壮的方法心怀敬意(几十亿年的时间足够任何脆弱的东西土崩瓦解);古典思想(对未知事物的尊重,认识论层面上的谦卑)比启蒙运动之后的现代伪科学自我中心主义更加强壮。因此,我的古典价值观驱使我强调博学、优雅和勇气的重要性,反对现代社会的虚伪、庸俗和书呆子气。

格言、警句、谚语、歇后语,甚至讽喻性的短诗,可以说是最早的文学形式——这些形式经常包含在我们今天所谓的诗歌里。它们具有经典言论的认知完整性(尽管它们比今天充满商业气息的所谓“经典言论”更加强力也更加优雅),带着一点点炫耀的意味,展示了作者把强有力的观点压缩到寥寥几句话中的能力——特别是以口语形式来表达。的确,这肯定是一种炫耀,因为阿拉伯语中的“格言”一词本来就具有“展示男子气概”的意思,尽管这里所谓的“男子气概”并不像字面上听起来那样仅仅局限于男性,而是更适合翻译为“人类的气概与能力”[拉丁文中的“美德”(virtue)一词也是这样,发源于vir这个词根,而vir的意思就是“人”]。那些能够用这种方式表达出强有力的思想的人,似乎具有某种象征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