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日课解读《利益悠关》


那现代社会的利益攸关应该怎么把握呢?

按照约定俗成的说法,一般跟人打交道有两个规则,一个叫“黄金法则”,一个叫“白银法则”。

黄金法则是说,你想让别人怎么对待你,你就怎么去对待别人。

塔勒布认为这个规则并不适合在现代社会对陌生人使用。因为你觉得好的东西别人不一定觉得好。比如你美国人认为民主制度好,你就给伊拉克人民建立民主制度 —— 但是伊拉克人民可能没有到这个阶段,他们不见得喜欢美式的民主。

塔勒布的观点是现代社会应该更多的使用白银法则。

白银法则就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 你要是不想让别人这么对你,你就不要这么对别人。

说白了就是没事儿别找事儿。换成这本书的语境,就是第一,你不要祸害别人;第二,你要是不想承担这个风险,你就别做决定。


一旦有了利益攸关这个眼光,你会发现很多事情都好处理了。塔勒布列举了很多例子,我给总结成三点。

第一,别人对我应该怎么做。

我们看朋友圈,特别老一辈的人,喜欢转发各种健康建议,什么吃这个好吃那个不好之类,其实你要认真一查根本都不靠谱。那为什么这么多人转发呢?这就是没有利益攸关。

我转发一条健康指南,这就表达了我对亲友们的关心啊。如果谁照着这个建议做了真好使,那你得感谢我。如果不好使,那文章不是我写的你也不能埋怨我。

请问这跟鲁宾有什么区别呢?这跟美国政府干预中东有什么区别呢?说白了,就是人们想拿一个没有代价的人情。

塔勒布的道理就是,如果你没有利益攸关,你不要给别人提建议。你要向谁推荐哪个股票,首先你自己得买这个股票。当然这里面可能有利益冲突,你买了希望我们也买,一起抬高股价。塔勒布认为这是可以的,只要有利益攸关就一定有利益冲突,这我认了,至少你是真诚的。如果都像记者一样人云亦云,听说哪个好就转发一下,会给社会造成系统偏见,危害更大。

所以如果别人要给你提建议,首先他自己得相信这个建议,最好他还得这么做过。他得用信用背书。比如我写专栏,我要在专栏讲一个道理,最起码我自己得认为这个道理是对的,说错了我的信誉得受损 —— 否则我不配当专栏作家。

第二,我对自己应该怎么做。

原则是好好学习不要被淘汰。塔勒布不认可“寓教于乐”,他说为了满足好奇心、为了快乐而学习,不如因为痛苦而学习。

比如说财会这个业务,非常非常枯燥一点意思都没有。但是如果这个公司是我自己的,我算错账后会损失钱,那我就会非常小心地去研究。有利益攸关,人们才会好好学习。

为什么官僚政客不多学习一点系统论呢?因为系统出了事不是他承担责任。

但是系统终归会自动淘汰那些不好好学的人。系统总要演化。如果太脆弱,系统就崩溃了谁也好不了。如果稍微好一点,系统会慢慢淘汰那些不行的部分。

所以真正的学习都是用淘汰的方式进行的。进化要想有效,不行的基因就必须得被淘汰。

第三,我对世界应该怎么做。

首先就是前面讲的白银规则。但是如果你还想做的更好一点,想要追求荣誉的话,还有比 skin in the game 更高的一个境界,叫 “soul in the game”,灵魂攸关。

所谓灵魂攸关,是本来这个游戏里没有你的利益,但是你把它当成自己的利益。

比如说工匠精神。很多工匠完成一个作品并不仅仅是为了挣钱,他觉得只要是我的作品,就必须得是个好东西。有工匠精神的人认为投机取巧是可耻的,他们比不卖假货、认真负责更高级。

按照这个标准,我们可以把事情分成三类:没有利益攸关、利益攸关和灵魂攸关。塔勒布列了一个表,咱们挑几个说。

官僚集团做决策不用承担责任,是没有利益攸关。公民要承担后果,是利益攸关。圣人和士兵愿意为别人牺牲自己,是灵魂攸关。

西装笔挺的职业经理人,如果公司挣钱了,他跟着挣钱,公司倒闭了他就换一家公司,没有利益攸关。企业家的公司是他自己的,别人都可以辞职走人他不能走,是利益攸关。灵魂攸关的是创新者,宁可冒不必要的风险,也要把这个东西做出来。

政客是没有利益攸关。社会活动家是有利益攸关。不同政见者、革命者是灵魂攸关。

普通记者没有利益攸关,胡乱说话有点击率就行。投机者是利益攸关,因为他们是用真金白银在市场上博弈,赌错了就得损失钱。灵魂攸关的是那些调查记者,他们冒着危险把社会黑暗面揭露出来。


交易员会怎么办这件事呢?在证券界经常有这么干的,把一些不良证券打包,弄个好听的名目给卖出去。这种卖法有点坑人,而交易员的道德是交易员不能坑交易员。

因为交易员都是一个行业的从业者,大家都是有名有姓的。你坑我,这是对我智商的侮辱。你坑交易员,交易员圈就会排挤你,以后没人再跟你交易,你在业内就没法混了。

但是如果你把它卖给一个匿名市场 —— 就好像在股市里面,买卖双方都是匿名的 —— 那么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接受的。

这就好像是做风险投资,合伙人互相都认识谁也别坑谁。但是如果公司已经上市了,那你如果觉得不好就可以单方面把股票卖了,反正也不知道是谁买的,这没问题。

关键点是内外有别。跟我熟悉的、利益攸关的人,我不能坑,我把什么信息告诉他。但是离我远的那些人,对不起,我对你没有道德义务。

这个观念符合尼采的哲学。尼采有一句话,“我的好邻居啊,对所有人的同情将会是对你的暴政。” —— 对所有人都好,就等于我对离我亲近的人不好。

塔勒布说的等于是一个“会员”政策。所谓俱乐部,本质上就是要限制人数,把人分成圈内和圈外,让内外有别。圈内的自己人,我对你是一个道德标准。圈外的人,我没有这么高的道德标准。

古人都是这么做的。比如雅典的民主,只有本国的公民才能享受。奴隶和外国人不享受民主。道德是有限度的,具有一定的排外性质。


我们以前讲过,现代西方政治理念主要有三派。自由主义者主张政府应该给人民谋福利,保守主义者主张政府应该尽量让人民自立自强,而自由论者则主张一切完全交给市场,政府最好什么都别管。

这三派吵得是不可开交,但是塔勒布的观点是,这三种主张适用的尺度不同。比如我们为什么不能这样呢 ——

这差不多就是塔勒布的政治理念。核心思想就是去中心化,本地事务由本地人决定。小国寡民,我们读隔壁熊逸老师的专栏,这差不多也是中国老子的政治理念吧。

塔勒布心目中政治制度最好的国家是瑞士。你说瑞士的政治是左派还是右派?没有左右派。瑞士是一个去中心化的管理模式,中央政府权力很小,各个地区高度自治。


公司要驯化雇员,最主要的办法就是让雇员跟公司有利益攸关。我给你提供收入的保障,我给你提供福利,我给你提供职业安排,我甚至可以给你小孩的教育提供帮助,由此换取雇员的可靠性和服从。

这种利益攸关给雇员带来了一个心理上的效应 —— 雇员会非常害怕失去这些东西。比如我们知道现在跨国公司在海外都有外派人员,他们的工资水平非常高。比如一个美国公司在北京的外派经理,他的收入不但远高于北京人的收入,而且也高于他在美国能拿到的收入。你租住的别墅、你的小孩送国际学校、全家每年返回美国度假的头等舱机票,全是公司出钱。有些公司还把北京算“艰苦地区”,发放一笔艰苦地区补助。

关键就是公司和这个外派雇员都知道,他拿到的收入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这就是忠诚 —— 也可以说是驯化 —— 的价格。你身在国外要是对公司不忠诚,这个代价就太大了。外派雇员都非常享受这种生活,他的地位高于当地人,平时交往也都是一些外派人员,就好像外交官一样有一种上流社会的感觉。

你要调他回国,他会非常不乐意,他会想方设法寻找下一次外派的机会。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公司政治,他根本就没想过造反的事儿。他,已经上瘾了。

最重要的往往不是你拥有多少东西,而是你害怕失去什么东西。

当惯了雇员的人会表现出强烈的服从感。他完全适应了公司的文化,他很依赖公司,他哪怕下了班也是跟公司的人交往。他讲的笑话都只有公司的人才能听懂。他退休的时候会依依不舍。IBM 公司以前的规定是必须穿白衬衫,你想穿浅蓝色衬衫绝对不行,西装则必须是深蓝色。像这种规定塔勒布这样的人肯定嗤之以鼻,但对很多人来说,这代表归属感。

科斯说过,雇员在公司内部的价值,比这个雇员对市场上其他公司的价值要高。在这个公司你已经得心应手,换个公司你不好适应。所以公司和雇员,这是一个完美的关系。20世纪的大公司一旦进入标准普尔500强,常常能在这个榜单里待到60年以上。IBM 长盛不衰,IBM 的雇员也都是一干就是一辈子。

但是现在恐怕不行了。最新的统计来看,一个公司入选标准普尔500成员名单,一般只能停留10到15年。时间长了要不就是被别的公司收购合并,要不就是自己变小 —— 这都意味着,裁员。


自由,意味着独自面对风险。风险,决定了你的气质。

塔勒布说,有些雇员就不是奴隶。比如说推销员和交易员,他们工作直接表现为利润,他们是给公司挣钱的人,他们直面风险。如果一个推销员跳槽,他那些客户很可能会跟着他走。如果一个交易员总赔钱,他自己就得走人。所以推销员和交易员是无法被“管理”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华尔街里金融公司里最粗鲁的、穿衣服最不讲究的,就是交易员。这帮人就好像水手一样整天说话都是骂骂咧咧。

塔勒布非常赞赏这样的人。塔勒布说不能直接面对风险的人,哪怕你能决定千里之外一个人的生死,你也是个奴隶,你也拿不了大主意,有重大决策也不能指望你。

交易员的气质当然是牛气的 —— 但是只牛气到你上一单赚钱的交易为止。公司给交易员的条件都非常苛刻,没有任何保障,不行就直接走人。


在塔勒布眼中,这三类知识分子大概没有本质的区别。我们专栏以前讲《不充分均衡》的时候就已经说过,现代科研体系是一个不充分的均衡。研究者在某种程度上是自己人跟自己人玩,目的是名望和经费。有很多该研究的东西和真问题反而没人研究。

塔勒布说,现在这帮知识分子 —— 注意,特别是社会“科学”的知识分子 —— 是在椰子岛上都找不到椰子的人。他们把自己叫做知识分子,但是他们都无法定义什么是知识 —— 他们认为所谓知识,就是别的知识分子承认的东西。这个游戏就是你引用我的论文我引用你的理论,互相抬轿子。

事实是顶级期刊论文里也有大量不靠谱的东西。心理学研究的可重复率不到40%。营养学研究至今搞不清楚脂肪和碳水化合物到底哪个该吃哪个不该吃。经济学更是不堪,基本原理也许还有用,一涉及到实际问题经济学家的说法还不如一个普通人。伯南克以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学教授的身份当上美联储主席,可是他对金融危机一窍不通。现在的经济学家只会玩各种简化的数学模型。更有甚者,有些所谓“大家”,连最基本的统计数学都用错了。

说白了,他们只是在孜孜不倦地发论文,根本不在乎真实世界。他们就是尼采说的那种受过教育的小市民(educated philistines)。塔勒布把这些人称为“Intellectual Yet Idiot(IYI),有知识的白痴”。

这些人从来不跟底层的人接触,但是他们认为只有自己知道底层的人想要什么,他们要代表底层。可是如果底层选出来一个他们不喜欢的领导人,他们说这是“民粹”。

这些人的研究只到一阶的逻辑,不懂复杂的系统。他们在历史上把国际政治、城市规划、营养学、统计学的p值……等等这些东西全搞错了,然后还自以为是。


塔勒布有1/4的时间是在大学里当老师和做学术工作。有一次系主任找他谈话,说你作为商人和作为作家都要被同行评议,我们学术界也要接受同行评议啊。塔勒布一听这话感觉恶心坏了。为什么呢?

商人什么时候是被同行评议的了。商人是被市场评议的。同行怎么看我我根本不在乎,我关心的是客户怎么看我 —— 同行最好都误判我才好。

一般人说“同行评议”,都是一个好词。同行评议表示你的论文经过了严格的审查。但是你要知道,同行评议其实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学术研究越来越专业化,除了同行,别人也没有办法评议。

可是同行评议现在已经成了知识界的一种文化,IYI 们整天想的就是影响同行,让他们给个好评议。他们在乎的不是实践,而是参加各种会议和社会活动,比如说有没有被达沃斯论坛邀请,能不能跟英国女王喝茶。他们整天说我要拯救世界,但他整天干的事儿就是开会。

真正的评议*应该*是什么呢?应该让时间评议、让波动性评议、让脆弱评议。


所谓代理人,就是替你跟世界打交道的人。你要买房子不知道买哪的好,找个房产代理。你要出国不知道怎么办手续,交给代理。你要旅游懒得自己规划线路,有代理。你越有钱,就越用得上代理。

但是钱多并不见得自由度就更高。有一次,一个特别富的人请塔勒布吃饭,选在一个特别高级的餐馆。一顿饭吃下来好几道程序,各种复杂的吃法,特别讲究地吃了一晚上,但是塔勒布没吃饱。塔勒布说这家的菜做得根本不好吃。那你说他们为什么不找一家充满生活气息的餐馆、吃顿能吃饱的呢?因为富人请客得有富人的样子。

如果你有钱,你身边会有各种代理人,他们会指导你的生活。房产代理人会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富人不应该住在普通的地方,你得搬到一个远离闹市的地方,找个大房子,周围一大片土地都是你的,最好站在你家院子里看不见别人家的屋顶。

古代贵族是住大庄园,但是人家家里有几十号仆人。今天根本没有那么多仆人给你用,你自己住那么远,周围一点人气都没有,这算什么意思呢?整个身心健康都受影响。

你买个大房子,代理人跟着赚钱;你住大房子难受,代理人不承担这个风险。代理人跟你没有利益攸关。这就好像咱们中国人说的《邹忌讽齐王纳谏》,连问几个人都说邹忌比徐公美,邹忌自己一看才知道还是徐公更美。这些给你提意见的人,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不一定给你真实的信息。


塔勒布的目的并不是反转基因 —— 事实上现在因为有人坚决不吃转基因,转基因食品已经很艰难 —— 塔勒布是以此为例,说明代理人解决问题的风格。

就算明明有简单粗暴、对技术要求不高的方法能解决问题,代理人也一定会给你折腾各种复杂的方法。

因为把问题复杂化有利于他们获得经费。我们专栏前面讲过“炫耀性医疗”,就是明明简单的办法就能治好,非得用各种炫耀性的办法把事情弄复杂。

这就和我们上一期说的用“科学主义(scientism)”代表科学是一样的道理。越是没有真学问的人越爱弄一堆外行听起来很神秘的术语,搞复杂的仪式,强调标准化的论文格式,用图表和数据把内容不必要地复杂化。


我忍不住再说个书上没有的例子,扎克伯格去年在哈佛大学毕业典礼上做演讲。以前美国高校毕业典礼请嘉宾都是请有真才实学的人,现在倾向于请流行的名人,哈佛尤其热衷于此。

扎克伯格讲了这一代人的使命,讲了他曾经去戒毒读所去关心底层穷苦的人,讲了年轻人要敢于做大事。听他这个演讲你不能不感动,你觉得扎克伯格不但年轻有为、聪明,还是一个有爱心有雄心的人,这样的人简直应该当总统!

可我听这个演讲的时候就忍不住想,Facebook 到底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扎克伯格挣的是什么钱。你Facebook 明明就是一个靠底层用户上瘾来赚钱的毒品公司,然后你反毒品?你是把毒品贩子当竞争对手了吗?你挣了这么多不义之财,然后你拿出一点钱来办个慈善,这跟古代富人花钱买教堂的赎罪券有什么区别?

从“把事情做成的能力”这个角度,我非常佩服扎克伯格。但是你不能什么都听他的。如果只听扎克伯格他们说,不研究他们怎么做,你对世界的认识就会有重大的偏差。


这就是“遍历性”的厉害之处。第一个玩法有遍历性,但是赚钱速度太慢实际生活中没人感兴趣。第二个玩法更实际,但是没有遍历性。对没有遍历性的系统来说,“数学期望”没有太大意义。而历史上那么多研究心理学、决策科学、行为经济学的学者,居然没有考虑到遍历性的问题。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没考虑到。十八世纪的数学家拉普拉斯就已经指出过这个问题,但是学者们没有吸取教训。塔勒布说,香农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而且香农和彼得斯、盖尔曼这些人一样都想对了。这些人为什么能想对呢?因为这些人是天才。

交易员不是天才,但是也想对了,因为交易员有利益攸关。交易员都懂得这个道理,如果你手头的资金确实比较雄厚,那你可以选择风险稍微大一点的投资;但如果你手上的资金并不多,你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不然你就很可能赔光出局,没有资格再玩了。交易员从来不只看数学期望。心理学家没有利益攸关,反而还觉得交易员都有心理偏误。

这个道理是如果存在赔光的可能,数学期望就没意义。所谓损失厌恶,其实是人们本能地反感这种赌博游戏,这是一种防微杜渐、矫枉过正、勿以恶小而为之的态度,这不叫非理性。

巴菲特有句名言说得好:成功人士和真正的成功人士之间的区别就是,真正的成功人士几乎对所有事情都说不。


那到底哪个法则好呢?首先你得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博弈。如果是零和博弈,比如说体育比赛,我要想赢你就必须得输,或者是双输博弈,比如核战争,那最适合的就是铁法则和锡法则:先发制人不客气。

但生活中大部分博弈都不是这样的,完全可以寻求双赢。比如我们跟亲友之间,甚至跟社会上陌生人之间,都可以搞些互惠的合作。在这种情况下,博弈论已经做过无数次推演和计算机模拟,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报还一报法则”。这个原则差不多是这样的 ——

在计算机模拟中,遵循这个法则的人混的是最成功的,因为他能确保有最多的人跟他合作,同时又不会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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