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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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表演“作家”的角色,因为作家表演不出来。在世界上所有的职业里,恐怕只有作家是越清晰越优秀的。其他职业的成功都具有一定程度的自我催眠,鼓励自己克服缺点,战胜脆弱。只有作家不需要,作家住在自身缺点搭建成的监狱里。

可老灵魂也要付出代价,老灵魂永远与世界相背而驰。世人心快乐兴奋,老灵魂暗自神伤,别人心灵驿动,老灵魂暗自神伤。世间大兴土木,老灵魂眼里看到的却只有废墟残垣。老灵魂注定孤独一魄,孓然一身。现在你还愿意和老人交换灵魂吗?

转念一想,或许敦道亲王爱上和泉式部的地方,并不是她作为名声在外的才女的一面,而是她这种敲锣打鼓的热闹,时而吃醋时而闹别扭,像个女人,而不像个亲王妃。亲王见惯了乌黑冰冷的发丝,低眉顺目的举案齐眉,反而觉得和泉式部这种无事生非的生命力亲近可爱,有种陌生的寻常感。

这有点像从小被夸作活泼聪明的孩子,按照大人的夸奖一路发展下去,恃宠行凶,往往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大人对孩子的自大就是人类对动物的自大,人按照自己对鹿和猴子“淘气亲人”的设定来培养他们,满足自己对他们人设的想象,动物只是我们拍出温馨照片的道具,这样看,动物滑向无节制的粗暴便是可以理解的。

日本以及西方的上班族开始追求一种戒糖,长跑,岁月静好,去政治化的生活方式,是因为某种社会规则已经成为共识。而在中国这种规则与底线并未形成。当奶粉出现问题,中产开始寻找代购,当疫苗出现问题,中产去香港打疫苗,当空气出现问题,中产戴上口罩继续长跑。很多中产并不认为自己有推动社会变革的责任,而仅仅是想通过长跑和秋葵,把自己修炼得百毒不侵,水木清明。然而我们并没有办法指责中产的犬儒和自私,他们仅仅是无力,在无力与无力的每一天交替的缝隙中,大脑借助运动产生内啡肽,那半真半假的愉悦与沉醉,便成了生活中最大的安慰。

我的一个日本朋友告诉我,他什么时候觉得太太不爱他了。“我家睡的是榻榻米,所有人的被子都一模一样,有一次我不小心把自己和太太的被子拿反了,到了晚上发现她悄悄把被子换了回来,她连我的气味都难以忍受。”

当婚姻的爱情面相被掏空,它(家庭主妇)就不过是一条退路,波伏娃曾说:“男人的极大幸运在于,他不论在成年还是小时候,必须踏上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不过这是一条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则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太晚,她的力量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

吃完饭,Y先生带我去最近的地方看富士山。真是让人惊讶的角度,不同于往日在明信片和图画里看到的富士山,它的背部积雪没有那么多,露出了黑色的纹路,如同粗硬的筋骨,像是板下了脸,露出冷硬的本来面目。我有些无措,像是去热情的人家做客,宾客尽欢,而我不小心看到了主人在客人走后厌恶和冷漠的脸。

这就是小说的魅力,它有点像摄影。当我们看到一张照片,体验到的恰恰是真实事物的不真实性。这种不真实感,这种陌生感,会带给读者更大的震撼:原来我所身处的是这样的世界啊!

最善良的人是敏感的人,而不是伤感的人。敏感的人刀刃永远向着自己,不会像伤感主义者一样,对着他人的伤口作诗流泪。

关于川端康成自杀的说法有很多,我愿意相信最简单的那个。他从小父母双亡和爷爷奶奶居住,少年时爷爷奶奶也相继过世。他小时候便经历过父母的死亡,整个少年时期又在目睹生命一点点从老人的呼吸中溜走抽离,因此他对衰老和死亡格外敏感。我猜他自杀,也是因为难以忍受口中的气息有了死亡的酸腐吧。

三岛由纪夫说:“由于嫌恶或沉溺,作家会不知不觉的地逾距,感觉超越理智的限界,破坏形式,让人在那里窥见意外广大的原野。只是“导游”作者费尽心血的庭院,为读者突然打开了常青藤遮掩高墙的门,瞥见另外的旷野,除了此时再遇不上这种机会。惊慌的作者发觉自己有误,便在不把读者领到那门的地方。要想了解一个作家,不仅要看他备受好评的优美作品,还要看他本人讨厌的作品,因为那里往往隐藏着他最深沉的秘密。

我们被大众媒体和影视剧惯坏了,总有种幻觉,觉得危险,尤其是死亡来临之前会有一些暗示。死亡会隐隐发出气味,或是稍微调暗了我们视网膜接收到的光线,我们控制生存本能的神经敏锐的接收到了这种信号,然后脑海里开始浮现巨大的黑体字“前方高能预警”。这次近距离目睹死亡的经历,对我最大的震撼就在于,这种预警机制是不存在的,天空忽然劈下那道闪电时没有预警,我在车上偶尔往窗外看,发现那具尸体是没有预警,白衣年轻人在凶手拿出刀来之前没有预警,拉架的人忽然决定不打车而是坐公交车时也没有预警。

当代著名社会学家齐格蒙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里提出了一个发现,屠杀并不是现代性的倒退,而是现代性的证明。大屠杀如此高效率的进行,依托的是官僚制度和社会分工的紧密合作,甚至德国政府在招募特别行动队成员或其他和屠杀现场接近的人士,也会格外小心的避开或开除那些对杀人显得异常急切,意识形态过于狂热的人。

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庭院,这个庭院是开放的,欢迎很多人来做客。但是庭院中还有一个小木屋,小木屋的门是紧锁的,那锁很难打开,有时是连环锁,有时甚至死锁。庭院是我们出于社会规范而展现出的温暖与友善,那是假山假水,小木屋里关着的灵魂才是那个真正的胆怯的自己。

远藤周作说曾经想过要弃教,但有两个原因让他没有办法抛弃。第一他发现抛弃这身西装之后,就变成裸体,并没有可以替代的衣服。第二,在母亲辞世之后,这西装是母亲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他觉得如果不仔细剖析,这支撑了母亲半生的信仰,就会被愧疚吞噬,并且切断了他与母亲最后的联系。

小说(《权利与荣耀》)自始至终贯穿着警察与牧师的对抗,他们正是权力与荣耀的象征。警察所代表的“权利”说:宗教不可能解救生活在苦难中的民众,但是警察所代表的政府却可以。“权力”要从孩子们的童年中消除他曾经经历过的苦难,消除一切贫穷和腐败的事物,而牧师代表的“荣耀”的确无法改变现实的苦难,却可以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牧师被抓进牢房,在肮脏拥挤的黑暗角落里,一对犯人正在忘情的做爱,那对犯人给了牧师新的体悟。人们总说遭受磨难是美好的,对我们来说,遭受磨难是丑恶的,恶臭拥挤和痛苦,对于角落的那两个人来说那是美好的,我们要学一学才能用圣人的眼光来观察事物。这就是权力与荣耀的区别。权力要清除一切恶臭和痛苦,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而荣耀,荣耀是要让恶臭的人有权恶臭,痛苦的人有权痛苦,弱小的人有权弱小,污秽的人有权污秽,懦弱的人有权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