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
在温斯顿的身后,电幕上的声音仍在喋喋不休地报告生铁产量和第九个三年计划的超额完成情况。电幕能够同时接收和放送。温斯顿发出的任何声音,只要比极低声的细语大一点,它就可以接收到;此外,只要他留在那块金属板的视野之内,除了能听到他的声音之外,也能看到他的行动。当然,没有办法知道,在某一特定的时间里,你的一言一行是否都有人在监视着。思想警察究竟多么经常,或者根据什么安排在接收某个人的线路,那你就只能猜测了。甚至可以想象,他们对每个人都是从头到尾一直在监视着的。反正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们高兴,他们都可以接上你的线路。你只能在这样的假定下生活——从已经成为本能的习惯出发,你早已这样生活了:你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是有人听到的,你作的每一个动作,除非在黑暗中,都是有人仔细观察的。
温斯顿继续背对着电幕。这样比较安全些;不过他也很明白,甚至背部有时也能暴露问题的。一公里以外,他工作的单位真理部高耸在阴沉的市景之上,建筑高大,一片白色。这,他带着有些模糊的厌恶情绪想——这就是伦敦,一号空降场的主要城市,一号空降场是大洋国人口位居第三的省份。他竭力想挤出一些童年时代的记忆来,能够告诉他伦敦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是不是一直有这些景象:破败的十九世纪房子,墙头用木材撑着,窗户钉上了硬纸板,屋顶上盖着波纹铁皮,倒塌的花园围墙东倒西歪;还有那尘土飞扬、破砖残瓦上野草丛生的空袭地点;还有那炸弹清出了一大块空地,上面忽然出现了许多象鸡笼似的肮脏木房子的地方。可是没有用,他记不起来了;除了一系列没有背景、模糊难辨的、灯光灿烂的画面以外,他的童年已不留下什么记忆了。
从温斯顿站着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党的三句口号,这是用很漂亮的字体写在白色的墙面上的: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它们是整个政府机构四部的所在地:真理部负责新闻、娱乐、教育、艺术;和平部负责战争;友爱部维持法律和秩序;富裕部负责经济事务。用新话来说,它们分别称为真部、和部、爱部、富部。
照理党员是不许到普通店铺里去的(去了就是“在自由市场上做买卖”),不过这条规矩并不严格执行,因为有许多东西,例如鞋带、刀片,用任何别的办法是无法弄到的,他回头很快地看了一眼街道两头,就溜进了小铺子,花二元五角钱把本子买了下来。当时他并没有想到买来干什么用。他把它放在皮包里,不安地回了家。即使里面没有写什么东西,有这样一个本子也是容易引起怀疑的。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本子。电幕上现在播放刺耳的军乐了。奇怪的是,他似乎不仅丧失了表达自己的能力,而且甚至忘掉了他原来要想说什么话了。过去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准备应付这一时刻,他从来没有想到过,除了勇气以外还需要什么。实际写作会是很容易的。他要做的只是把多年来头脑里一直在想的、无休止的、无穷尽的独白付诸笔墨就行了。但是在目前,甚至独白也枯竭了。
果尔德施坦因是个叛徒、变节分子,他一度(那是很久以前了,到底多久,没有人记得清楚)是党的领导人物之一,几乎与老大哥本人平起平坐,后来从事反革命活动,被判死刑,却神秘地逃走了,不知下落。两分钟仇恨节目每天不同,但无不以果尔德施坦因为其重要人物。他是头号叛徒,最早污损党的纯洁性的人。后来的一切反党罪行、一切叛国行为、破坏颠覆、异端邪说、离经叛道都是直接起源于他的教唆。反正不知在什么地方,他还活着,策划着阴谋诡计;也许是在海外某个地方,得到外国后台老板的庇护;也许甚至在大洋国国内某个隐蔽的地方藏匿着——有时就有这样的谣传。
两分钟仇恨所以可怕,不是你必须参加表演,而是要避不参加是不可能的。不出三十秒钟,一切矜持都没有必要了。一种夹杂着恐惧和报复情绪的快意,一种要杀人、虐待、用大铁锤痛打别人脸孔的欲望,似乎象一股电流一般穿过了这一群人,甚至使你违反本意地变成一个恶声叫喊的疯子。然而,你所感到的那种狂热情绪是一种抽象的、无目的的感情,好象喷灯的火焰一般,可以从一个对象转到另一个对象。因此,有一阵子,温斯顿的仇恨并不是针对果尔德施坦因的,而是反过来转向了老大哥、党、思想警察;在这样的时候,他打从心跟里同情电幕上那个孤独的、受到嘲弄的异端分子,谎话世界中真理和理智的唯一卫护者。可是一会儿他又同周围的人站在一起,觉得攻击果尔德施坦因的一切的话都是正确的。在这样的时刻,他心中对老大哥的憎恨变成了崇拜,老大哥的形象越来越高大,似乎是一个所向无故、毫无畏惧的保护者,象块巨石一般耸立于从亚洲蜂拥而来的乌合之众之前,而果尔德施坦因尽管孤立无援,尽管对于是否有他这个人的存在也有怀疑,却似乎是一个阴险狡诈的妖物,光凭他的谈话声音也能够把文明的结构破坏无遗。
总是在夜里——逮捕总是在夜里进行的。突然在睡梦中惊醒,一只粗手捏着你的肩膀,灯光直射你的眼睛,床边围着一圈凶狠的脸孔。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不举行审讯,不报道逮捕消息,人就是这么销声匿迹了,而且总是在夜里。你的名字从登记册上除掉了,你做过的一切事情的记录都除掉了,你的一度存在也给否定了,接着被遗忘了。你被取消,消灭了:通常用的字眼是化为乌有(vaporized)。
他心中想,有这样的孩子,那个可怜的女人的日子一定过得够呛。再过一、两年,他们就要日日夜夜地监视着她,看她有没有思想不纯的迹象。如今时世,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够呛。最糟糕的是,通过象少年侦察队这样的组织,把他们有计划地变成了无法驾驭的小野人,但是这却不会在他们中间产生任何反对党的控制的倾向。相反,他们崇拜党和党的一切。唱歌、游行、旗帜、远足、木枪操练、高呼口号、崇拜老大哥——所有这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非常好玩的事。
他们的全部凶残本性都发泄出来,用在国家公敌,用在外国人、叛徒、破坏分子、思想犯身上了。三十岁以上的人惧怕自己的孩子几乎是很普遍的事。这也不无理由,因为每星期《泰晤士报》总有一条消息报道有个偷听父母讲话的小密探——一般都称为“小英雄”——偷听到父母的一些见不得人的话,向思想警察作了揭发。
但是这种知识存在于什么地方呢?只存在于他自己的意识之中,而他的意识反正很快就要被消灭的。如果别人都相信党说的谎话——如果所有记录都这么说——那么这个谎言就载入历史而成为真理。党的一句口号说,“谁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虽然从其性质来说,过去是可以改变的,但是却从来没有改变过。凡是现在是正确的东西,永远也是正确的。这很简单。所需要的只是一而再再而三,无休无止地克服你自己的记忆。他们把这叫做“现实控制”;用新话来说是“双重思想”。
不论哪一天的《泰晤士报》,凡是需要更正的材料收齐核对以后,那一天的报纸就要重印,原来的报纸就要销毁,把改正后的报纸存档。这种不断修改的工作不仅适用于报纸,也适用于书籍、期刊、小册子、招贴画、传单、电影、录音带、漫画、照片——凡是可能具有政治意义或思想意义的一切文献书籍都统统适用。每天,每时,每刻,都把过去作了修改,使之符合当前情况。这样,党的每一个预言都有文献证明是正确的。凡是与当前需要不符的任何新闻或任何意见,都不许保留在纪录上。全部历史都象一张不断刮干净重写的羊皮纸。这一工作完成以后,无论如何都无法证明曾经发生过伪造历史的事。纪录司里最大的一个处——比温斯顿工作的那个处要大得多——里工作人员的工作,就是把凡是内容过时而需销毁的一切书籍、报纸和其他文件统统收回来。由于政治组合的变化,或者老大哥预言的错误,有些天的《泰晤士报》可能已经改写过了十几次,而犹以原来日期存档,也不留原来报纸,也不留其他版本,可证明它不对。书籍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收回来重写,重新发行时也从来不承认作过什么修改。甚至温斯顿收到的书面指示——他处理之后无不立即销毁的——也从来没有明言过或暗示过要他干伪造的勾当,说的总是为了保持正确无误,必须纠正一些疏忽、错误、排印错误和引用错误。
更可能的是,没有人知道究竟生产了多少双,更没有人关心这件事。你所知道的只是,每个季度在纸面都生产了天文数字的鞋子,但是大洋国里却有近一半的人口打赤脚。每种事实的纪录都是这样,不论大小。一切都消隐在一个影子世界里,最后甚至连今年是哪一年都弄不清了。
真理部不仅要满足党的五花八门的需要,而且也要全部另搞一套低级的东西供无产阶级享用,因此另设一系列不同的部门,负责无产阶级文学、戏剧、音乐我一般的娱乐,出版除了体育运动、凶杀犯罪、天文星象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内容的无聊报纸,廉价的刺激小说,色情电影,靡靡之音,后者这种歌曲完全是用一种叫做谱曲器的特殊机器用机械的方法谱写出来的。甚至有一科——新话叫色科——专门负责生产最低级的色情文学,密封发出,除了有关工作人员外,任何党员都不得偷看。
他现在打开他原先放在一边的那份指示。上面是: 泰晤士3.12.83报道老大命令双加不好提到非人全部重写存档前上交。 用老话(或者标准英语)这可以译为: 1983年12月3日《泰晤士报》报道老大哥命令的消息极为不妥,因为它提到不存在的人。全部重写,在存档前将你草稿送上级审查。
这是意料中事,因为对政治犯一般并不经常进行公开审判或者甚至公开谴责的。对成千上万的人进行大清洗,公开审判叛国犯和思想犯,让他们摇尾乞怜地认罪然后加以处决,这样专门摆布出来给大家看,是过一两年才有一遭的事。比较经常的是,干脆让招党不满的入就此失踪,不知下落。谁也一点不知道,他们究竟遭到什么下场。有些人可能根本没有死。温斯顿相识的人中,先后失踪的就有大约三十来个人,还不算他们的父母。
“消灭词汇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当然,最大的浪费在于动词和形容词,但是也有好几百个名词也可以不要。不仅是同义词,也包括反义词。说真的,如果一个词不过是另一个词的反面,那有什么理由存在呢?以‘好’为例。如果你有一个‘好’宇,为什么还需要‘坏’字?‘不好’就行了——而且还更好,因为这正好是‘好’的反面,而另外一字却不是。再比如,如果你要一个比‘好’更强一些的词儿,为什么要一连串象‘精采’、‘出色’等等含混不清、毫无用处的词儿呢?
“你难道不明白,新话的全部目的是要缩小思想的范围? 最后我们要使得大家在实际上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因为将来没有词汇可以表达。凡是有必要使用的概念,都只有一个词来表达,意义受到严格限制,一切附带含意都被消除忘掉。在十一版中,我们距离这一目标已经不远了。但这一过程在你我死后还需要长期继续下去。词汇逐年减少,意识的范围也就越来越小。当然,即使在现在,也没有理由或借口可以犯思想罪。这仅仅是个自觉问题,现实控制问题。但最终,甚至这样的需要也没有了。语言完善之时,即革命完成之日。新话即英社,英社即新话,”
“新话中有一个词儿,”赛麦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叫鸭话(duckspeak),就是象鸭子那样呱呱叫。这种词儿很有意思,它有两个相反的含意。用在对方,这是骂人的;用在你同意的人身上,这是称赞。”
电幕上继续不断地播送神话般的数字。同去年相比,食物、衣服、房屋、家俱、铁锅、燃料、轮船、直升飞机、书籍、婴孩的产量都增加了——除了疾病、犯罪、发疯以外,什么都增加了。逐年逐月,每时每刻,不论什么人,什么东西都在迅速前进。象赛麦原来在做的那样,温斯顿拿起汤匙,蘸着桌子上的那一摊灰色的粘糊糊,画了一道长线,构成一个图案。他不快地沉思着物质生活的各个方面。一直是这样的吗?他的饭一直是这个味道?他环顾食堂四周,一间天花板很低、挤得满满的屋子,由于数不清的人体接触,墙头发黑;破旧的铁桌铁椅挨得很近,你坐下来就碰到别人的手肘;汤匙弯曲,铁盘凹凸,白缸子都很祖糙;所有东西的表面都油腻腻的,每一条缝道里都积满尘垢;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劣质杜松子酒、劣质咖啡、涮锅水似的炖菜和脏衣服混合起来的气味。在你的肚子里,在你的肌肤里,总发出一种无声的抗议,一种你被骗掉了有权利享受的东西的感觉。不错,他从来记不起还有过什么东西与现在大不相同。凡是他能够确切记得起来的,不论什么时候,总是没有够吃的东西,袜子和内衣裤总是有破洞的,家俱总是破旧不堪的,房间里的暖气总是烧得不暖的,地铁总是拥挤的,房子总是东倒西歪的,面包总是深色的,茶总是喝不到,咖啡总是有股脏水味,香烟总是不够抽——除了人造杜松子酒以外,没有东西是又便宜又多的。虽然这样的情况必然随着你的体格衰老而越来越恶劣,但是,如果你因为生活艰苦、污秽肮脏、物质匮乏而感到不快,为没完没了的寒冬、破烂的袜子、停开的电梯、寒冷的自来水、粗糙的肥皂、自己会掉烟丝的香烟、有股奇怪的难吃味道的食物而感到不快,这岂不是说明,这样的情况不是(not)事物的天然规律?除非你有一种古老的回忆,记得以前事情不是这样的,否则的话,你为什么要觉得这是不可忍受的呢?
党的目的不仅仅是要防止男女之间结成可能使它无法控制的誓盟关系。党的真正目的虽然未经宣布,实际上是要使性行为失去任何乐趣。不论是在婚姻关系以外还是婚姻关系以内,敌人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情欲。党员之间的婚姻都必须得到为此目的而设立的委员会的批准,虽然从来没有说明过原则到底是什么,如果有关双方给人以他们在肉体上互相吸引的印象,申请总是遭到拒绝的。唯一得到承认的结婚目的是,生儿育女,为党服务。性交被看成是一种令人恶心的小手术,就象灌肠一样。不过这也是从来没有明确地说过,但是用间接的方法从小就灌输在每一个党员的心中。甚至有象少年反性同盟这样的组织提倡两性完全过独身生活。所有儿童要用人工授精(新话叫人授(artsem))的方法生育,由公家抚养。
当然,党自称正把无产者从羁绊下解放出来。在革命前,他们受到资本家的残酷压迫,他们挨饿、挨打,妇女被迫到煤矿里去做工(事实上,如今妇女仍在煤矿里做工),儿童们六岁就被卖到工厂里。但同时,真是不失双重思想的原则,党又教导说,无产者天生低劣,必须用几条简单的规定使他们处于从属地位,象牲口一样。事实上,大家很少知道无产者的情况。没有必要知道得太多。只要他们继续工作和繁殖,他们的其他活动就没有什么重要意义。由于让他们去自生自长,象把牛群在阿根廷平原上放出去一样,他们又恢复到合乎他们天性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自古以来的方式。他们生了下来以后就在街头长大,十二岁去做工,经过短短一个美丽的情窦初开时期,在二十岁就结了婚,上三十岁就开始衰老,大多数人在六十岁就死掉了。重体力活、照顾家庭子女、同邻居吵架、电影、足球、啤酒,而尤其是赌博,就是他们心目中的一切。要控制他们并不难。总是有几个思想警察的特务在他们中间活动,散布谣言,把可能具有危险性的少数人挑出来消灭掉。但是没有作任何尝试要向他们灌输党的思想。无产者不宜有强烈的政治见解。对他们的全部要求是最单纯的爱国心,凡是需要他们同意加班加点或者降低定量的时候可以加以利用。即使他们有时候也感到不满,但他们的不满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他们没有一般抽象思想,他们只能小处着眼,对具体的事情感到不满。大处的弊端,他们往往放过去而没有注意到。大多数无产者家中甚至没有电幕。甚至民警也很少去干涉他们。伦敦犯罪活动很多,是小偷、匪徒、娼妓、毒贩、各种各样的骗子充斥的国中之国;但是由于这都发生在无产者圈子里,因此并不重要。在一切道德问题上,都允许他们按他们的老规矩办事。党在两性方面的禁欲主义,对他们是不适用的。乱交不受惩罚,离婚很容易。 而且,如果无产者有此需要,甚至也允许信仰宗教。他们不值得怀疑。正如党的口号所说:“无产者和牲口都是自由的。”
电幕日以继夜地在你的耳边聒噪着一些统计数字,证明今天人们比五十年前吃得好,穿得暖,住得宽敞,玩得痛快——他们比五十年前活得长寿,工作时间比五十年前短,身体比五十年前高大、健康、强壮,日子比五十年前过得快活,人比五十年前聪明,受到教育比五十年前多。但没有一句话可以证明是对的或者是不对的。例如,党声称今天无产者成人中有百分之四十识字;而革命前只有百分之十五。党声称现在婴儿死亡率只有千分之一百六十,而革命前是千分之三百——如此等等。这有点象两个未知数的简单等式。很有可能,历史书中的几乎每一句话,甚至人们毫无置疑地相信的事情,都完全出之于虚构。谁知道,也许很有可能,从来没有象“初夜权”那样的法律,或者象资本家那样的人,或者象高礼帽那样的服饰。 一切都消失在迷雾之中了。过去给抹掉了,而
原则上,一个党员没有空暇的时间,除了在床上睡觉以外,总是有人作伴的。凡是不在工作、吃饭、睡觉的时候,他一定是在参加某种集体的文娱活动;凡是表明有离群索居的爱好的事情,哪怕是独自去散步,都是有点危险的。新话中对此有个专门的词,叫孤生(ownlife),这意味着个人主义和性格孤癖。
可以这么说,对好几百万无产者来说,彩票如果不是他们仍旧活着的唯一理由,也是主要的理由。这是他们的人生乐趣,他们的一时荒唐,他们的止痛药,他们的脑力刺激剂。一碰到彩票,即使是目不识丁的人也似乎运算娴熟,记忆惊人。有整整一大帮人就靠介绍押宝方法、预测中奖号码、兜售吉利信物为生。温斯顿同经营彩票无关,那是富裕部的事,但是他知道(党内的人都知道)奖金基本上都是虚构的。实际付的只是一些末奖,头、二、三等奖的得主都是不存在的人。由于大洋国各地之间没有相互联系,这件事不难安排。
他心里想,最多再过二十年,“革命前的生活是不是比现在好”这个简单的大问题就会不再需要答复了,事实上,即使现在,这个问题也是无法答复的,因为从那“古代世界”过来的零零星星少数几个幸存者没有能力比较两个不同的时代。他们只记得许许多多没有用处的小事情,比如说,同伙伴吵架、寻找丢失的自行车打气筒、早已死掉的妹妹肠上的表情,七十年前一天早晨刮风时卷起的尘土;但是所有重要有关的事实却不在他们的视野范围以内。他们就象蚂蚁一样,可以看到小东西,却看不到大的。在记忆不到而书面记录又经窜改伪造的这样的情况下,党声称它已改善了人民的生活,你就得相信,因为不存在,也永远不会存在任何可以测定的比较标准。
他想,要是在从前,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肉体,就动了欲念,事情就是那么单纯。可是如今己没有纯真的爱或纯真的欲念了。没有一种感情是纯真的,因为一切都夹杂着恐惧和仇恨。他们的拥抱是一场战斗,高潮就是一次胜利。这是对党的打击。这是一件政治行为。
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兄弟会,不相信有这个组织的存在。任何有组织的反叛党的尝试都注定要失败的,因此她认为都是愚蠢之极。聪明人该做的事是打破它的规矩而不危及你的生命。他隐隐地想,在年轻一代中间不知有多少象她那样的人。这一代人是在革命后的世界中长大的,不知有别的世界,把党视为万世不易的东西,就象头上的天空一样,对它的权威绝不反抗,只是千方百计加以回避,就象兔子躲开猎狗一样,他们没有谈到结婚的可能性。这事太渺茫了,连想也不值一想。即使能有办法除掉温斯顿的妻子凯瑟琳,也没有一个委员会会批准这样一桩婚事。即使做白日梦,也是没有希望的。
不象温斯顿,她了解党在性方面搞禁欲主义的内在原因。这只是因为性本能创造了它自己的天地,非党所能控制,因此必须尽可能加以摧毁。尤其重要的是,性生活的剥夺能够造成歇斯底里,而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因为可以把它转化为战争狂热和领袖崇拜。她是这么说的: “你作爱的时候,你就用去了你的精力;事后你感到愉快,天塌下来也不顾。他们不能让你感到这样。他们要你永远充满精力。什么游行,欢呼,挥舞旗帜,都只不过是变了质、发了酸的性欲。要是你内心感到快活,那么你有什么必要为老大哥、三年计划、两分钟仇恨等等他们这一套名堂感到兴奋?”
此外,她也想当然地认为,大家,几乎每个人,内心里都是仇恨党的,只要安全无失,都会打破规矩的。但是她不相信有普遍的、有组织的反对派存在,或者有可能存在。她说,关于果尔德施坦因及其地下军的传说只不过是党为了它自己的目的而捏造出来的胡说八道,你不得不假装相信。在党的集会和自发的示威中,她还无数次拉开嗓门高喊要把那些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而且她也一点也不相信他们犯了什么罪行的人处以死刑。在公审大会上,她参加青年团的队伍,在法庭外面从早到晚高喊“打倒卖国贼!”在两分钟仇恨中,她咒骂果尔德施坦因总抢在别人之先。但是果尔德施坦因是谁,他的主张是什么,她却一无所知。她是革命后成长的,年纪太轻,不知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思想战线上的斗争。象独立的政治运动这样的事,她是无法理解的;而且不论怎么说,党是不可战胜的。它将永远存在,永远是那个样子。你的反抗只能是暗中不服从,或者至多是孤立的暴力行为,例如杀掉某个人或者炸掉某个地方。
“我对下一代没有兴趣,亲爱的。我只对我们自己有兴趣。” “你只是一个腰部以下的叛逆,”他对她说。
可以说,在没有理解能力的人身上,党把它的世界观灌输给他们最为成功。最明显不过的违反现实的东西,都可以使他们相信,因为他们从来不理解,对他们的要求是何等荒唐,因为他们对社会大事不发生兴趣,从来不去注意发生了什么事情。正是由于缺乏理解,他们没有发疯。 他们什么都一口吞下,吞下的东西对他们并无害处,因为没有残渣遗留,就象一颗玉米粒不加消化地通过一只鸟的体内一样。
大洋国在同东亚国作战:大洋国一向是在同东亚国作战。五年来的政治文籍现在有一大部分完全要作废了。各种各样的报告、记录、报纸、书籍、小册子、电影、录音带、照片——这一切都得以闪电速度加以改正。虽然没有发出明确指示,不过大家都知道,纪录司的首长要在一个星期之内做到任何地方都没有留下曾经提到与欧亚国打过仗,同东亚国结过盟的材料。工作吓人,尤其是因为这件事不能明说。
世界分成三大超级国家是一件在二十世纪中叶前即可预料到的事情。俄国并吞了欧洲,美国并吞了英帝国以后。目前的三大强国就有了两个开始有效的存在:欧亚国和大洋国。第三个东亚国是在又经过十年混战以后出现的.这三个超级大国的边界,有些地方是任意划定的,另外一些地方视战争的一时胜负而有变化,但是总的来说,按地理界线而划分。欧亚国占欧亚大陆的整个北部,从葡萄牙到白令海峡。大洋国占南北美,大西洋各岛屿,包括英伦三岛,澳大利亚和非洲南部。东亚国较其他两国为小,占中国和中国以南诸国,日本各岛和满洲、蒙古、西藏大部,但经常有变化,其西部边界不甚明确。
反正这三个超级国家幅员都很广大,凡是所需资源几乎都可以在本国疆界之内获得。如果战争还有什么直接经济目的的话,那就是争夺劳动力了。在三个超级国家之间,大体上有一块四方形的地区,以丹吉尔、布拉柴维尔、达尔文港和香港为四个角,在这个地区里人口占全世界大约五分之一,这个地区从来没有长期属于任何一国。就是为了争夺这人口稠密的地区和北极的冰雪地带,三个大国不断地在角逐。实际上从来没有一个大国曾经控制过这个争夺地区的全部。其中部分地区曾经不断易手,所以造成友敌关系不断的改变,就是因为这样就有机会可以靠突然叛卖而争夺到一块地方。
这些争夺地区都有宝贵的矿藏,其中有些地方还生产重要的植物产品,例如橡胶,这在寒冷地带必须用成本较大的方法来人工合成。但是主要是这些地方有无穷无尽的廉价劳动力储备。不论哪一大国控制了赤道非洲,或者中东国家,或者南印度或者印度尼西亚群岛,手头也就掌握了几十亿报酬低廉、工作辛苦的苦力。这些地区的居民多多少少已经毫不掩饰地沦为奴隶,不断地在征服者中间换手,当作煤或石油一样使用,为的是要生产更多的军备,占领更多的领土,控制更多的劳动力,再生产更多的军备,占领更多的领土,控制更多的劳动力,如此周而复始,一而再再而三地继续下去,永无休止。
此外,赤道一带被剥削人民的劳动力,对于世界经济来说,并非真正不可或缺。他们对世界财富并不增添什么,因为不论他们生产什么东西,都用于战争目的,而进行战争的目的总是争取能够处在一个较有利的地位以便进行另一场战争。这些奴隶人口的劳动力可以增快那场延续不断的战争的速率。但如果没有他们的存在,世界社会的结构,以及维持这种结构的方法,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不同。
科学技术当时正在神速发展,一般人很自然地认为以后也会这样继续发展下去。但是后来却没有如此,一部分原因是长期不断的战争造成了贫困,一部分原因是科学技术的进步要依靠根据经验的思维习惯,而在一个严格管制的社会里,这种习惯是不能存在的。总的来说,今天的世界比五十年前原始。有些落后地区固然有了进步,不少技术——多少总是与战争和警察侦探活动有关——有了发展,但大部分试验和发明都停顿下来,五十年代原子战争所造成的破坏从来没有完全复原。
如果人人都能享受闲暇和生活保障,原来由于贫困而愚昧无知的绝大多数人就会学习文化,就会独立思考;他们一旦做到这一点,迟早就会认识到少数特权阶层的人没有作用,他们就会把他们扫除掉。从长期来看,等级社会只有在贫困和无知的基础上才能存在。
如果人人都能享受闲暇和生活保障,原来由于贫困而愚昧无知的绝大多数人就会学习文化,就会独立思考;他们一旦做到这一点,迟早就会认识到少数特权阶层的人没有作用,他们就会把他们扫除掉。从长期来看,等级社会只有在贫困和无知的基础上才能存在。二十世纪初期有些思想家梦想恢复到过去的农业社会,那不是实际的解决办法。那同机械化的趋势相冲突,而后一个趋势在整个世界里都已几乎带有本能性质了,何况,任何国家要是工业落后,军事上就会束手无策,必然会被比较先进的敌国所直接或间接控制。
用限制生产来保持群众贫困,也不是个令人满意的解决办法。在资本主义最后阶段,大概在1920年到1940年之间曾经大规模这么做过。许多国家听任经济停滞,土地休耕,资本设备不增,大批人口不给工作而由国家救济,保持半死半活。但这也造成军事上的孱弱,由于它所造成的贫困并无必要,必然会引起反对。因此问题是,如何维持经济的轮子继续转动而又不增加世界上的真正财富。物品必须生产,但不一定要分配出去。在实践中,要做到这一点的唯一办法是不断打仗。
战争的基本行为就是毁灭,不一定是毁灭人的生命,而是毁灭人类的劳动产品。有些物资原来会使得群众生活得太舒服了,因而从长期来说,也会使得他们太聪明了,战争就是要把这些物资打得粉碎,化为轻烟,沉入海底。战争武器即使没有实际消耗掉,但继续制造它们,仍是一方面消耗劳动力而另一方面又不生产消费品的方便办法。
原则上,战争计划总是以在满足了本国人口最低需要后把可能剩余的物资耗尽为度。实际上,对于本国人口的需要,估计总是过低,结果就造成生活必需品有一半长期短缺;但这被认为是个有利条件。甚至对受到优待的一些阶层,也有意把他们保持在艰苦的边缘上徘徊,其所以采取这一方针,是因为在普遍匮乏的情况下,小小的特权就能够显得更加重要,从而扩大各个阶层间的差别。
战争不仅完成了必要的毁坏,而且所用方式在心理上是可以接受的。原则上,要浪费世上的剩余劳动力,尽可以修庙宇、盖殿堂、筑金字塔,挖了地洞再埋上,甚至先生产大量物品然后再付诸一炬。但这只能为等级社会提供经济基础,而不能提供感情基础。这里操心的不是群众的情绪,群众的态度无关紧要,只要他们保持不断工作就行;要操心的是党员的情绪。甚至最起码的党员,也要使他既有能力,又很勤快,在很有限的限度内还要聪明,但是他也必须是个容易轻信、盲目无知的狂热信徒,这种人的主导情绪是恐惧、仇恨、颂赞、欣喜若狂,换句话说,他的精神状态必须要同战争状态相适应。战争是不是真的在打,这无关紧要。
过去所有的科学成就,其基础就是根据经验的思维方法,但是违反英社的最根本原则。甚至技术进步也只有在其产品能够在某种方式上用于减少人类自由时才能达到。在一切实用艺术方面,不是停滞不前,就是反而倒退了。土地由马拉犁耕种,而书籍却用机器写作。但在至关紧要的问题上——实际上就是说战争和警察侦探活动上——却仍鼓励经验的方法,或者至少是容忍这种方法的。党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征服整个地球,一个是永远消灭独立思考的可能性。
大洋国实行的哲学叫英社原则,欧亚国叫新布尔什维主义,东亚国叫的是个中文名字,一般译为“崇死”,不过也许还是译为“灭我”为好。大洋国的公民不许知道其他两国的哲学信条,但是却受到憎恨的教育,把它们看作是对道德和常识的野蛮践踏。
应该说,它并没有告诉他什么新的东西,但这却是吸引他的一部分原因。它说出了他要说的话,如果他能够把他的零碎思想整理出来的话,他也会这么说的。写这本书的人的头脑同他的头脑一样,只是比他要有力得多,系统得多,无畏得多。他觉得,最好的书,是把你已经知道的东西告诉你的书。
与今天的暴政相比,以前的所有暴政都不够彻底,软弱无能。过去的统治集团总受到自由思想的一定感染,到处都留有空子漏洞,只注意公开的动静,不注意老百姓在想些什么。从现代标准来看,甚至中世纪的天主教会也是宽宏大量的。部分原因在于过去任何政府都没有力量把它的公民置于不断监视之下。但是由于印刷术的发明,操纵舆论就比较容易了,电影和无线电的发明又使这更进一步。接着发明了电视以及可以用同一台电视机同时收发,私生活就宣告结束。对于每一个公民,或者至少每一个值得注意的公民,都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把他置于警察的监视之下,让他听到官方的宣传,其他一切交往渠道则统统加以掐断。
统治集团只有在四种情况下才会丧失权力:或者是被外部力量所征服;或者是统治无能,群众起来造反;或者是让一个强大而不满的中等人集团出现;或者是自己丧失了统治的信心和意志。这四个原因并不单个起作用,在某种程度上总是同时存在。统治阶级如能防止这四个原因的产生就能永久当权。最终的决定性因素是统治阶级本身的精神状态。
雄踞金字塔最高峰的是老大哥。老大哥一贯正确,全才全能。一切成就、一切胜利、一切科学发明、一切知识、一切智慧、一切幸福、一切美德,都直接来自他的领导和感召,没有人见到过老大哥。他是标语牌上的一张脸,电幕上的一个声音。我们可以相当有把握地说,他是永远不会死的,至于他究竟是哪一年生的,现在也已经有相当多的人感到没有把握了。老大哥是党用来给世人看到的自己的一个伪装。他的作用是充当对个人比较容易感到而对组织不大容易感到的爱、敬、畏这些感情的集中点。
对于党员,不要求他有私人的感情,也不允许他有热情的减退。他应该生活在对外敌内奸感到仇恨、对胜利感到得意、对党的力量和英明感到五体投地的那种狂热情绪之中。他对简单乏味的生活所产生的不满,被有意识地引导到向外发泄出来,消失在两分钟仇恨这样的花样上。至于可能引起怀疑或造反倾向的思想,则用他早期受到的内心纪律训练而事先就加以扼杀了。
窜改过去所以必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辅助性的原因,也可以说是预防性的原因。那就是,党员所以和无产者那样能够容忍当前的生活条件,一部分原因是他没有比较的标准。为了要使他相信他比他的祖先生活过得好,物质生活平均水平不断地提高,必须使他同过去隔绝开来,就象必须使他同外国隔绝开来一样。但是窜改过去,还有一个重要得多的原因是,需要保卫党的一贯正确性。为了要让大家看到党的预言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正确的,不仅需要不断修改过去的讲话、统计、各种各样的纪录,使之符合当前状况,而且不能承认在理论上或政治友敌关系上发生过任何变化。因为改变自己的思想,或者甚至改变自己的政策,无异承认自己的弱点。例如,如果今天的敌人是欧亚国或者东亚国(不论是哪一国),那么那个国家都必须始终是敌人。如果事实不是如此,那么就必须窜改事实。这样历史就需要不断改写。由真理部负责的这种日常窜改伪造过去的工作,就象友爱部负责的镇压和侦察工作一样,对维持政权的稳定乃属必不可少的。
招供不过是个形式,但拷打却是货真价实的。他给打过多少次、每次拷打多久,他都记不得了。不过每次总有五六个穿黑制服的人同时向他扑来。有时是拳头,有时是橡皮棍,有时是铁条,有时是皮靴。他常常在地上打滚,象畜生一样不讲羞耻,蜷缩着身子闪来闪去,想躲开拳打脚赐,但是这是一点也没有希望的,只会招来更多的脚踢,踢在他的肋骨上,肚子上,手肘上,腰上,腿上,下腹上,睾丸上,脊梁骨上。这样没完没了的拳打脚踢有时持续到使他觉得最残酷的、可恶的、不可原谅的事情,不是那些警卫继续打他,而是他竟无法使自己失去意识昏过去。有时候他神经紧张得还没有开始打他就大声叫喊求饶,或者一见到拔出拳头来就自动招供了各种各样真真假假的罪行。也有的时候他下定决心什么都不招,实在痛不过时才说一言半语,或者他徒然地想来个折衷,对自已这么说:“我可以招供,但还不到时候。一定要坚持到实在忍不住痛的时候。再踢三脚,再踢两脚,我才把他们要我说的话说给他们听。”有时他给打得站不住脚,象一袋土豆似的掉在牢房里的石头地上,歇息了几个小时以后,又给带出去痛打。也有时间歇时间比较长。他记不清了,因为都是在睡梦中或昏晕中渡过的。
他们打他耳光,拧他耳朵,揪他头发,要他用一只脚站着,不让他撒尿,用强烈的灯光照他的脸,一直到眼睛里流出泪水。但是这一切的目的不过是侮辱他,打垮他的辩论说理的能力。他们的真正厉害的武器还是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无休无止地无情拷问他,使他说漏了嘴,让他掉入圈套,歪曲他说的每一句话,抓住他的每一句假话和每一句自相矛盾的话,一直到他哭了起来,与其说是因为感到耻辱,不如说是因为神经过度疲劳。有时一次拷问他要哭五、六次。他们多半是大声辱骂他,稍有迟疑就扬言要把他交还给警卫去拷打。但是他们有时也会突然改变腔调,叫他同志,要他看在英社和老大哥面上,假惺惺地问他对党到底还有没有半点忠诚,改正自己做过的坏事。在经过好几小时的拷问而精疲力尽之后,甚至听到这样的软话,他也会泪涕交加。终于这种喋喋不休的盘问比警卫的拳打脚踢还要奏效,使他完全屈服。凡是要他说什么话,签什么字,他都一概遵命。他一心只想弄清楚的是他们要他招认什么。这样他好马上招认,免得吃眼前亏。他招认暗杀党的领导,散发煽动反叛的小册子,侵吞公款,出卖军事机密,从事各种各样的破坏活动。他招认早在一九六八年就是东亚国政府豢养的间谍。他招认他笃信宗教,崇拜资本主义,是个老色鬼。他招认杀了老婆,尽管他自己明白,拷问的人也明白,他的老婆还活着。他招认多年以来就同果尔德施坦因有个人联系,是个地下组织的成员。该组织包括了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把什么东西都招认,把什么人都拉下水,是很容易的事。况且,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合乎事实的。他的确是党的敌人,因为在党的眼里,思想和行为没有差别。
“温斯顿,我为你操心,”他说,“是因为你值得操心。你很明白你的问题在哪里。你好多年以来就已很明白,只是你不肯承认而已。你的精神是错乱的。你的记忆力有缺陷。真正发生的事你不记得,你却使自己相信你记得那些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幸而这是可以治疗的。但是你自己从来没有想法治疗过,因为你不愿意。这只需要意志上稍作努力,可是你就是不肯。即使现在,我也知道,你仍死抱住这个毛病不放,还以为这是美德。
你一定读到过以前历史上的宗教迫害的事。在中世纪里,发生过宗教迫害。那是一场失败。它的目的只是要根除异端邪说,结果却巩固了异端邪说。它每烧死一个异端分子,就制造出几千个来。为什么?因为宗教迫害公开杀死敌人,在这些敌人还没有悔改的情况下就把他们杀死,因为他们不肯悔改而把他们杀死。他们所以被杀是因为他们不肯放弃他们的真正信仰。这样,一切光荣自然归于殉难者,一切羞耻自然归于烧死他们的迫害者。后来,在二十世纪,出现了集权主义者,就是这样叫他们的。他们是德国的纳粹分子和俄国的共党分子。俄国人迫害异端邪说比宗教迫害还残酷。他们自以为从过去的错误中汲取了教训;不过他们有一点是明白的,绝不能制造殉难烈士。他们在公审受害者之前,有意打垮他们的人格尊严。他们用严刑拷打,用单独禁闭,把他们折磨得成为匍匐求饶的可怜虫,什么罪名都愿意招认,辱骂自己,攻击别人来掩蔽自已。但是过了几年之后,这种事情又发生了。死去的人成了殉难的烈士,他们的可耻下场遗忘了。
奥勃良微微一笑道,“温斯顿,你是白玉上的瑕疵。你是必须擦去的污点。我刚才不是对你说过,我们同过去的迫害者不同吗?我们不满足于消极的服从,甚至最奴颜婶膝的服从都不要。你最后投降,要出于你自己的自由意志。我们并不因为异端分子抗拒我们才毁灭他;只要他抗拒一天,我们就不毁灭他。我们要改造他,争取他的内心,使他脱胎换骨。我们要把他的一切邪念和幻觉都统统烧掉;我们要把他争取到我们这一边来,不仅仅是在外表上,而且是在内心里真心诚意站到我们这一边来。我们在杀死他之前也要把他改造成为我们的人。我们不能容许世界上有一个地方,不论多么隐蔽,多么不发生作用,居然有一个错误思想存在。甚至在死的时候,我们也不容许有任何脱离正规的思想。在以前,异端分子走到火刑柱前去时仍是一个异端分子,宣扬他的异端邪说,为此而高兴若狂。甚至俄国清洗中的受害者在走上刑场挨枪弹之前,他的脑壳中也可以保有反叛思想。但是我们却要在粉碎那个脑壳之前把那脑袋改造完美。以前的专制暴政的告诫是‘你干不得’。集权主义的告诫是‘你得干’。我们则是‘你得是’。我们带到这里来的人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反对我们。每个人都洗得一干二净。甚至你相信是无辜的那三个可怜的卖国贼——琼斯、阿隆逊和鲁瑟福——我们最后也搞垮了他们。我亲身参加过对他们的拷问。我看到他们慢慢地软了下来,爬在地上,哀哭着求饶。我们拷问完毕时,他们已成了行尸走肉。除了后悔自己的错误和对老大哥的爱戴以外,他们什么也没有剩下了。看到他们怎样热爱他,真是很感动人。他们要求马上枪毙他们,可以在思想还仍清白纯洁的时候趁早死去。”
党要当权完全是为了它自己。我们对别人的好处并没有兴趣。我们只对权力有兴趣。不论财富、奢侈、长寿或者幸福,我们都没有兴趣,只对权力,纯粹的权力有兴趣。纯粹的权力是什么意思,你马上就会知道。我们与以往的所有寡头政体都不同,那是在于我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有其他寡头政治家,即使那些同我们相象的人,也都是些懦夫和伪君子。德国的纳粹党人和俄国的共产党人在方法上同我们很相象,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动机。他们假装,或许他们甚至相信,他们夺取权力不是出于自愿,只是为了一个有限的时期,不久就会出现一个人人都自由平等的天堂。 我们可不是那样。我们很明白,没有人会为了废除权力而夺取权力。权力不是手段,权力是目的。建立专政不是为了保卫革命;反过来进行革命是为了建立专政。迫害的目的是迫害。拷打的目的是拷打。权力的目的是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