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王烁。
这一讲我们讨论的话题是：为什么越简单越没有出路。
有人寻找净土，有人遁入空门，有人想拨转时间回到过去，有人回归经典成为原教旨主义者，有人反身内求，在内心深处寻找自我，有人则弃绝自我，在坚强团结的小集体里找归宿，等等等等。
所有这些人有个共同点：面对人生种种难题，他们认为有一个答案，而答案就在于执一而从，一是简单，是纯净，是圆满，也是真、善、美。只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这个一，然后固执之，践行之，于是外来烦扰内心忧惧统统退散。
想得美，没有的事。
为什么简单无出路
我讲三个理由。
第一，滚滚红尘，绝无空门。
人生的悲剧是稀缺，而稀缺永恒。稀缺对大多数人来说表现为缺钱，但远远不止于此，凡是你珍视的必然稀缺。稀缺伴随着你，到你去的任何地方，躲是躲不开的。
第二，更复杂才是缓解复杂问题的办法。
为什么我说的是缓解，而不是解决呢？因为解决不了。面对稀缺，要好比杂耍师玩锅盖盖锅的游戏。锅比锅盖多，要让锅盖看上去仿佛盖住了所有的锅，杂耍师得不停腾挪，锅盖翻飞，左盖右盖。玩游戏的关键，是锅和锅盖的数量要多才能掩人耳目。要是只剩下两口锅一个盖，就是水落石出玩不下去了。越简单就越难办。
举个现今社会的例子，为什么欠一万块钱是孙子，欠一万亿是爷爷？欠一万亿的锅盖多，多到一定程度，就叫作首富。
举个自然界的例子。虽然进化往未来看没有方向，但回溯的话我们能看到生物体变得越来越复杂，其原因是要最大限度适应环境。没有谁因为想逃避自己所处维度的难题，就想降维变成阿米巴虫这类单细胞生物。更何况阿米巴虫并不逍遥，它在自己的维度上有自己的难题，难度不会比高维生物的小，只是你不是它所以不知道而已。
稀缺永恒，人生实难，无论身在何处，哪个维度都是几个锅盖盖许多口锅，永远得靠左右腾挪。一味追求简单只是减少了腾挪空间，使游戏更难玩而已。
第三，越简单就越无法回避悖论。
跟稀缺一样，悖论也无处不在，而且环境越简单悖论就越坚硬。最简单的，我现在说句话：
“我说的这句话是谎话。”
请问这句话是真话还是谎话？你说它是真话它就是谎话，你说它是谎话它就是真话。
简单会走向悖论
悖论有点像但不是语言游戏。只要存在自指递归（recursive）就有悖论，而自指递归无处不在，正如包含所有集合的也是个集合。
我再举两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讲宽容，小到待人处事，大到公共政策，都涉及到宽容。
首先，一味宽容是找死。如果你一味宽容，那么对于那些不宽容的人，你是宽容还是不宽容？宽容他们，等于纵容了不宽容。
同样的，绝不宽容也是找死。两个绝不宽容的人相遇，对彼此的绝不宽容，也是绝不宽容，最后互相毁灭，世界因此减少了不宽容。
第二个例子是桥水资本创始人达里奥在《原则》里说他在公司管理中用的讲真话原则。达里奥要求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公司所有人极端诚实（radical honesty），对人对事有什么意见一定要当面讲出来。
总讲真话一定好吗？且不说一味讲真话太伤人这点事，更重要的总讲真话这事是靠不住的，迟早会走到它的反面。
假设在达里奥的公司桥水资本里面有人站出来，按照讲真话原则发表意见，认为讲真话原则不好应该取消。怎么办？
这主张要是付诸表决通过了，讲真话原则是取消还是不取消？如果说为了挽救讲真话原则，把它宣布为公司根本打法，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改变，行不行？把讲真话原则执行到底，迟早会使达里奥面临左右为难：要么取消讲真话原则，要么压制讲真话的人。
类似例子无穷无尽，他们说明悖论无处不在，所以一味简单不是什么好办法。简单到底，无非是赤裸裸地面对悖论。无论宽容还是不宽容，是不是只讲真话，都无法执一而从，进行到底。我们就是得有时宽容有时不宽容，有时坚持原则有时和稀泥。这不自洽不美观也不容易操作，但没有更好的办法，生活不容易，能混得混。
对混有洁癖，坚持要回归本源，寻找净土，皈依原教旨，这些可解决不了人生难题。就算上帝全知全能，为什么人间还有那么多罪恶？自省者认为必是我们有罪，自信者认为上帝错了，盲信者认为必有一个凡人无法理解的理由，凡人什么都懂，上帝还怎么超凡？
其实真相也许是这样的：面对永恒的稀缺、无处不在的悖论，上帝能怎么办？上帝也很绝望啊。
再换个角度来讲，社会是个大金字塔结构，细看大金字塔中又有无数个金字塔层层叠加，把镜头再推得更近细看，每个金字塔本身又是由无数个金字塔层层叠加而来。无论你走到哪里，都逃不出金字塔，如同孙悟空逃不出如来的五指山。
与其寻找一块想象中的净土，在其中倾注全部身心，到末了发现它不过是另一块金字塔，不如安心在社会大金字塔里闪转腾挪，不是说这里不难，但至少空间大，跳转机会多。如果你以为找到净土，最后却不过拴死在一座金字塔上，无路可去，那才是惨中之惨。
总结一下，给你三个建议：
第一，宁可复杂，不要简单。
社会难题无解，越简单这无解就表现得越赤裸裸。你只能往复杂上找出路，复杂它好歹还能给你个腾挪空间。
第二，必须保持开放。
封闭环境越走越死，不要封闭于自己，不要封闭于小团队，不要封闭于任何想象中的净土。
第三，没有就地面对难题的决心和领悟，到哪里都是被难题追逐的命。
世上没有桃花源，人生不存在容易解，只能直面复杂，扩展维度，能解决的难题解决掉，不能解决的缓解缓解将就混过去，而混的话，空间越大越好混。
反正，在长期中，我们都死了。
这一讲的灵感来自于《我的圣经狂想曲》（The Year of Living Biblically: One Man's Humble Quest to Follow the Bible as Literally as Possible），这本书的作者是雅各布（A. J. Jacobs），他是沉浸式报道的极度实践者。
什么是沉浸式报道呢？就是你要写什么，就把要写的东西原原本本经历一遍。他曾经把《大英百科全书》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然后专门写了本书就讲他学到了什么。
我受启发的这本书，讲的就是他闭关，不打折扣地按照《圣经》教义生活。他从头到尾整理出《圣经》的几百条告诫，原样执行近一年，结果自然是很惨。许多告诫跟现代行为准则差异太大只能算是小事，归根结底则是许多告诫自相矛盾。出关以后，他给其他人的告诫是：就算是《圣经》，你也不能都照着来，遵守什么你得挑。至于挑什么不挑什么，这问题还是只有你自己能回答。
我给你留一个思考题：
我举例举到了锅盖盖锅，为什么三个盖五口锅比一个盖两口锅更容易玩下去？锅盖总是不够用的话，最后指望什么来解决问题？
下一讲，我给你讲讲，广义的政治在生活中无处不在，你想逃也逃不掉。下一讲，就讲怎么讲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