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王烁。
这一讲我想跟你讨论的是,历史到底有什么用?
你先听三句话:
所有知识最终都是历史学。
所有科学抽象后都是数学。
所有判断的理由都是统计学。
大统计学家拉奥(C. Radhakrishna Rao)在名著《统计与真理》的扉页上写下这三句话,振聋发聩,气势非凡,但没留下解释。好在你记住多读历史,把数学和统计学好,就行,显然这三门学科搞定一切。
历史存在于整体之中
跟你讲讲我对这三句话的理解:
我们所处的是现实世界,但可能世界则有无穷多个。正如我将要写的下一个字有一百种选择,但我只能选一种,这个字就塑造了现实世界,其余则变成九十九个没有变现的可能世界。世界上发生无穷多件事,每件事有无穷多种可能,其全集就是所有可能世界。
站在现实世界和可能世界之间回看拉奥的三句话:数学界定了可能世界的空间,只要数学能够想象的,它就是可能的;从无穷多的可能世界收敛到这一个现实世界,哪怕我选定一个字这件小事,是统计管的;最后,所有知识都是关于现实世界的记录,所以是历史。
思想总在顶层汇通。统计学家拉奥的看法跟历史学家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的看法一模一样: 历史存在于整体之中。
布洛赫是法国年鉴学派大师、总体史观的开创者之一。他认为,历史当然不是研究现在,但也不是只研究过去,而是研究时间中的人。时间是从过去到现在的整体,只强调现在或过去都没有意义,理解过去才能理解现在,理解现在才能理解过去。一个人说过的话、写过的字、创造的事物、触摸过的一切,都传达了关于他的信息。
历史应当用一切可用的方法去研究一切,材料不限于历史文献,对象也不限于政治、军事、外交,经济、地理、社会乃至人类学都在射程之内。历史学家要穷尽可能,必须掌握这个行业所有重要工具,哪怕只是理解这些工具能用来做什么,操作困难何在,限度又在哪里。
他把这些写进了名著《历史学家的技艺》(The Historian’s Craft),年鉴学派总体史观的宣言书。
历史有什么用
历史有什么用?年幼的儿子曾经问过布洛赫。
布洛赫的学术生涯是在20世纪上半叶。1939年,二战爆发,53岁的布洛赫应召参军,然后法国一战即溃,一同崩溃的还有秩序、安全、地位、财产,曾经坚固的全部烟消云散,只剩下两样身份:法国人和历史学家。布洛赫是犹太人,但他没有选择逃亡。他说自己不能想象离开法国,那样就连呼吸都不会自由。
作为法国人,他选择留下来;作为历史学家,他还得做点什么。
历史有什么用?同一个问题由成年人又问了布洛赫一次。德军开进巴黎当天,法军总参谋部的军官们面面相觑。有人问布洛赫,“历史背叛了我们,对吗?”
当社会陷于危机,自我怀疑,就会问这个问题:我们到底从过去学到什么?我们学得到底对不对?
1941年春天,布洛赫终于有信心给出回答。《历史学家的技艺》是他回答的第一半。布洛赫题记献给同行:
“今天我们共同的志业受到威胁。错不在我们。我们被不公正的命运击垮,仅此而已。相信那一天总会到来,我们的成果将获得自由,公诸天下。”
国破家亡,人在流亡,布洛赫用写作来找解药,讲历史学的方法:历史必须是个整体,所以没有万能的方法,只能是持续的挖掘、比对,保持常识并保持对常识的警醒。
这书平静如常,虽然是由战乱催生,但也是长年思考的结晶。它是历史学家的证词,一位巨匠诚实讲述他这行当的精要。如果不知背景读这本书,还以为他身处平静书斋,其实他在放不下书桌的地方写书。
历史是整体的,过去与现实有活生生的关联,布洛赫的历史学不是说说而已,它有关选择与行动。
本书写作开始于1941年,布洛赫55岁,东奔西藏,朝不保夕。拿起笔,他是历史学者,为后辈留下技艺;放下笔,他就拿起枪,变成抵抗纳粹的里昂地下组织领袖。在所有可能世界之间,通过行动,布洛赫进入他选择的现实世界,把自己变成了历史的一部分。
布洛赫说,人们都想要理解,通过理解成为历史行程的一员,光是知道远远不够。一门学问必须提供解释,否则就是大杂烩。历史不是陈列柜,它的作用超出学术本身。首先使我们更好地理解,然后指导我们的行动。仅仅满足于描述历史是什么样的,永远是对它的背叛。历史学家必须有强烈的个人意见,这是他们的责任。
五十之年,惟欠一死,经此世变,布洛赫选择战斗。行动是他的另一半回答。
在布洛赫总体史观里,历史与现实融为一体。只有体验现实脉动,才能真切理解历史。你理解历史悲喜剧的现在时,才能洞察它的过去时。如果不体察身边的人、事、时势,那就没有一丝可能性当好历史学家。
1944年春天,布洛赫被捕。6月16日,盟军己经在诺曼底登陆,他却没有等到胜利,在里昂郊外被纳粹枪决,同时遇难的还有26位同袍。《历史学家的技艺》没有完成,他原准备题献给妻子,但妻子已经遇难。
知行合一,布洛赫将总体史观付诸实践:生活是一个总体,是现实与理想扯不断理还乱的纠缠。他没有背叛历史,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们为什么一再重蹈覆辙
布洛赫是答完了,但他把问题留给了我们:
历史有什么用?如果我们一再重蹈覆辙?
诚如布洛赫所言,历史关心的是时间中的人,从过去到现在,不过你我不是历史学家,我们更关心未来。我们希望从历史中获得关于未来的线索。这里有个悖论:
我们之所以希望从历史中学习,是因为我们一再重复过去;但重复过去本来是不应该发生的,越重复则可预见性就越高,我们就越能避免。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总是重复?
我能想到三个回答。
第一,历史之所以重复,是因为路径依赖,锁定在轨道上,大家不是不知道会发生灾难,但还是眼睁睁看着火车出轨,所有人都有无力感。物不极不会反(things will not get better before it gets worse),不到最后关头没有可能回头。
第二,绝大多数人从历史中学习,只是从最近一个可比的、相似的重大事件中学习。比如说,2008年金融危机确实是被反复研究透了,我很有把握地说,下次全球金融危机到来时,绝不会是2008年同一种病毒。我们总是能避免最近一次灾难马上重演,它只会在我们对它的记忆不再真切的将来重演。
第三,历史只是无穷多种可能中的一种在现实中展开,掌握合理的反事实思考(counterfactual thinking)能力,才有可能揭开其层层面相。历史中藏着无数可能发生但却没有发生的危机,只因有人预作绸缪,将灾难苗头掐死在萌芽之前,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历史对这种人不公平,将他沉埋在故纸堆中。这是他的小悲剧,却是我们的大悲剧。
总结一下,历史有什么用?总体史学给了我们示范。
第一,理解过去才能理解现在,理解现在才能理解过去;
第二,对历史必须有强烈的个人意见,否则等于是对历史的背叛;
第三,理解之后必然是行动。
今天的内容灵感来源于,年鉴学派大师布洛赫的书《历史学家的技艺》(The Historian’s Craft by Marc Bloch),推荐给你。正如读《史记》你要知道司马迁本人的故事,读《历史学家的技艺》,你要知道布洛赫本人的故事。
最后,我给你留一个思考题:
我今天讲到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你能不能举出这样的例子?
欢迎你在文稿下方的留言区写出你的想法。
聊完历史的用处,下一讲,我会跟你探讨,我们每天都要用的钱,到底有什么用?什么样的钱,各有什么用处?又有多少种钱?我们下一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