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趋势:世界是否在降维

你好,我是王烁。
这一讲我们讨论的是,世界正在降维。
刘慈欣在《三体》里面写道: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理解这句话,你需要先理解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区别。
简单来说,理想主义认为基于规则、共识的合作带来安全,而现实主义则认为,只能靠自己。刘慈欣这句话代表了现实主义者对现实的理解,而理想主义者会这样反击:只有兽性的话,才会失去一切。
我先讲现实主义,讲其中最容易理解的一种版本:世界的真相是英国大思想家霍布斯说的丛林社会,没有法律,没有规则,没有共识,没有信任,只有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什么都是假的,只有生存、利益和权力是真的,而三者是一回事。
理想主义则是对现实主义的超越:我们不必是丛林社会。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只能走向共同毁灭,我们应该也可以跳出陷阱。在信任、共识、规则的基础上共存,兼容利益。
总之,现实主义认为现实是血淋淋的,理想主义认为不是非得这样。现实主义认为理想主义迂腐,选择理想主义等于坐视被别人毁灭。理想主义认为现实主义危险,选择现实主义终将导致共同毁灭。

现实主义的国际政治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100周年刚刚过去。一战是西方世界分水岭,二战从内在动力和斗争逻辑看是一战的延续。战争使当时的世界中心变成焦土,一代精英死于战场。国家崩溃,人才凋零,心气沉沦。痛定思痛,精英们反省为什么共同选择了自我毁灭。
战前几百年间,国家之间的基本框架是现实主义的:
总之,枪打出头鸟,盟友天天变。德国首相俾斯麦也说:搞政治不是下象棋。下棋有规则,马走日,象走田,有些下法不能下,有些位置去不了,搞政治则百无禁忌,哪里都能去,什么都能做。
现实主义力量平衡贯穿了整个欧洲近代史,管用了几百年,但它终究是不稳定的,对政治家们随机应变能力要求过高。它最终于上世纪初崩溃,大战爆发,世界重新洗牌。
新一代精英反思后,选择建立超国家的多边机构,依据共同遵守的法律、规则、共识行事,共同防止战争。这就是今天世界体系的由来:联合国、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WTO,在新霸主美国的主持下建立。
从全世界的角度看,从来没有像1945年到2017年间这样理想主义。当然你非要说它虚伪也可以,因为理想主义绝不可能彻底,国家间政治到现在一样是现实主义为本,最多是现实主义理想主义交织在一起。但是,有点理想主义的成分,总比全都跟你搞现实主义好点吧。
现实主义者对这套当然还是嗤之以鼻。即使这套体系是美国牵头建的,在美国也始终有一派很强的力量主张抛开国际体系单干。他们觉得这要么不管用,要么限制了美国的行动自由,要么让美国承担了过高成本。
世界的真相一点都没有变:国家之间处于无政府状态,没有超国家机构提供安全保护;每个国家都拥有武力,相当多的国家有核武器,也都无法对其他国家完全放心,为了生存,所有国家都要追求力量,保证安全。

进攻性现实主义

当代现实主义政治学代表人物之一、芝加哥大学政治学教授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把这套逻辑外推到极致。
第一个外推:
国家对力量的追逐不会满足于进入大国之林而已,而是要到获得霸主地位为止。所谓霸主,就是比所有其他国家及其联盟都更强大,以一国敌天下,因为只有这样才足够安全。
更重要的是第二个外推:
国家间竞争的不是绝对力量而是力量对比变化,如果我变强但你也变强,导致我的相对优势减少,那么我的安全就受损了。由此,米尔斯海默把国家间的安全考虑博弈变成了简单残酷的零和游戏。如果我领先,那么差距绝不能缩小;如果你领先,那么差距绝不能扩大。
讲个故事你就明白了。有人捡到一盏神灯,灯神跟他说,现在你可以许下任何愿望,我都能帮你实现。另外我今天心情特别好,所以凡是你认识的人,我今天给你的,我都加倍给他们。这人想了想,捡起一根树枝递给灯神说,“把我一只眼睛戳瞎吧。”
这套做法,米尔斯海默称之为“进攻性现实主义”(offensive realism)。在他看来,这场零和游戏与国家性质无关,与民族性格无关,也无关乎正义邪恶。美国两次参加世界大战,不是为了打败纳粹,而是为了防止欧洲出现新霸主;冷战不是为了保卫自由,而是必须打败霸权竞争者苏联。自由贸易、多边机构也化解不了国家间冲突。

国际政治的三个时代

米尔斯海默的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对不对?
我想说它不对。 人类社会的发展,就是不同层级群体逐渐接受法律、规则、共识的过程,从个体之间开始,经由家庭、宗族、村落、部落、国家,步步上升。在越来越大的规模上,我们超越丛林社会,建立秩序、规则和稳定。
今天,秩序、规则和稳定已存在于国家之内,国家之间则还处于无政府状态,为限制这种无政府状态所打的种种补丁,从联合国到WTO到欧盟,是理想主义在现实世界中取得的成就。
另一种来自政治学者,同样基于冷静算计的批评,我推荐中国政治学者、复旦大学教授唐世平。他在《国际政治的社会演化》以进化论来解国际关系史,认为经历了三个时代。
首先是进攻性现实主义时代,国家间以力量相互吞并,要么征服要么被征服,这埋下了自我颠覆的种子。征服使国家数量越来越少,而规模越大,此前的征服越有效,接下来就越失效。
从现代民族国家体系建立以来,所有建立全球霸权的努力都没有成功,这将世界带入防守性现实主义时代,大国消灭不了对方,不得不寻找共存之道。
最后,二战结束以来,终于接受长期和平共处现实的大国们,趋向长期合作,并催生多边规则,走向基于规则的国际关系。
用大白话来说:第一,谁也消灭不了谁,那就好好过吧。第二,既然要好好过,那就讲道理吧。
唐世平认为,进攻性现实主义适用于前大国政治时代,防守性现实主义适用于大国政治时代(17世纪中叶至二战结束),基于多边规则的国际关系适用于二战结束以来的时代。要是将理论与时代错配,后果很严重。从唐世平的框架看过去,米尔斯海默在今天讲进攻性现实主义无疑是返祖现象。

零和博弈让世界降维

但是,我也不能说米尔斯海默就错了。
人是观念的动物。人们被自己相信的东西所驱使,世界观里只有零和游戏的人看什么都是零和游戏,也会行动起来把一切真的变成零和游戏。
刘慈欣在《三体》里讲到降维,高等级的文明用一根二向箔,就把太阳系从三维世界降成二维,席卷,推平。他写的是科幻,现实中的人类合作秩序有多重维度,但零和思维就像二向箔,能将正和思维推平降维的实力——只要对方是零和思维,你就只好也变成零和思维。
米尔斯海默的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形成于冷战结束之后,过去几十年间,一直与世界政经形势格格不入,在理论界处于边缘。但今天大不同,仔细看特朗普政府各种做法,如果说是由进攻性现实主义世界观驱动的,看着像是,听着像是,做着也像是,那它就是。
国家间从来是实力政治为本,在我们可以看到的未来可能会更赤裸裸。一位基辛格年代就参与对华建交的美国外交老人告诉我,“大家都在离开现在的国际体系大厦”。也许十年之后,国际体系运行逻辑会回到一百年前,联合国-世界银行-WTO这些大厦只剩下空壳。
想这么大干什么?这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在这新图景中,国家的对外对内的行动空间更大,至于大到有多大,只取决于它的实力。不论你做什么工作,对未来有何计划,此刻都要意识到它变动的方向。而个人选择有限。“如果你是世界公民,那么你哪里的公民也不是”, 英国首相特蕾莎·梅这句话已经成为时代预言。
降维是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最大风险。接下来的航程连维度都不明朗,大家珍重。
总结一下,要理解今天的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变化,你需要先理解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理想主义认为基于规则共识的合作带来安全,现实主义则认为只能靠自己,最极端的进攻性现实主义更认为安全是零和博弈。
国际政治从最开始的进攻性现实主义阶段,演化到大国之间的防守性现实主义阶段,再演化到二战后基于规则的国际关系。当下的最大危险是可能出现返祖现象,进攻性现实主义重回舞台,使世界面临降维风险。
这一讲内容受中国学者唐世平的《国际政治的社会演化》的启发。该书的英文版获得了2015年度国际研究协会年度最佳著作奖,唐世平是第一位获此荣誉的中国学者。
另外,关于米尔斯海默的思想,在我另一个课程《30天认知训练营·2018》里展开讲过,我把链接附在下方,感兴趣你可以去学习一下。
课程链接:加餐 | 用博弈论读懂中美关系
最后我给你留一个思考题:
你是倾向于理想主义,还是现实主义?为什么?
欢迎在留言区写下你的想法跟我交流。
下一讲,我想跟你探讨的问题是,历史有什么用。我们下一讲见。